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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七、西方文化的傳統與現況

 

在以上述三種態度創造文化的發展脈絡下,梁先生指出,西方形上學的發展因著意欲向前推展的態度致使形上學理論變成無法成立的系統,關鍵即是科學理性的發達導致形而上學的命題建立的可能性被否定,於是知識論部分特別發達。而西方的宗教亦是受到否定,理由亦是相同,因為超越世界的知識並不能通過科學理性的檢證。至於中國的形上學則與倫理學一齊並進而有著良好的發展以迄於今。而印度的形上學則與宗教結合而為既宗教既形上學的二合一系統。梁先生這樣的觀察論點,是符合於當前中西印形上學知識的實況與命運的,但是這個觀點是就歷史發展的結果而說的,梁先生以西方形上學不能談,而中印形上學仍可以談,而指出中印形上學仍是一可成立的系統,因為中印的形上學超克了西方形上學不能談的困境。似乎形上學不能談是既定的結論,但中印卻又免於此命運,關鍵在於:印度的談以唯識學為分析對象,結果是談而未談故而談得好;中國儒家的形上學是談而不執意於一義地談,故而亦免於不能談的困境而談得好。

 

梁先生這樣的分析其實預設了兩種個人強勢認定的立場。其一,西方形上學走到今日確實是不多談形上學而是談知識論,但是那也是站在當代哲學的立場與標準時才得說西方形上學不能談,但是整個西方哲學史的傳統卻是充滿了各家的形上學體系,若不站在歷史發展的脈絡而就形上學理論各自作為諸多個別的系統性哲學來看時,又如何說得形上學不能談呢?而當中印形上學依然在談形而上學的事實存在時,形上學如何可以被認定為不能談的知識呢?這是梁先生論於形上學的第一個個人性的立場。其二,梁先生在定位形上學不能談的西方知識論思路的基礎上談儒佛兩家的形上學時,卻是以普遍原理不能建立的立場說中印形上學「談而不建立」故仍得談之,此一「談而不建立」的中印形上學認識模式卻是以佛教唯識學說的模式以為模式,唯識學說唯識也即是說空,說唯識而空義故而是談而未談,但卻談了,故談得好。說儒學卻以孔家亦於一切不執定而為一和諧圓融的系統,此即是將孔家的形上學說成了唯識的形上學,或說是以唯識學的型態來認識孔家的型態,這是梁先生論於形上學的第二個個人性的立場。以上兩個強勢的個人立場都來自於梁漱溟先生明定了形而上學不能談的認定,下節論於中印形上學時將再處理此一問題,以下先陳述梁先生論於西洋哲學命運的分析觀點:

 

「希臘的哲學家把推理看成萬能的了。__於是他們來研究形而上學的問題仍舊是那一套法子,什麼宇宙的實體本源如何如何,是有,是一,是二,是多,是物質的,是精神的,是真,是善,是美,是恆久,是圓滿無限,是迥異乎現象,乃至種種奇怪的事情,他們都以為能知道。在中世紀以宗教的權威無從脫此窠臼。而到近世來幾個大哲,如適才所說笛卡爾諸人,因為他們都是接續希臘研究數理的大數學家,所以還是一個脾胃,講這一套形而上學的話。他們是所謂大陸的理性派,__我們都叫他獨斷論。那時英島對於知識方法有歸納法的貢獻,成了所謂經驗派,__到康德出來解經驗理性兩派之爭,認識論遂獲大成,近世哲學對於往昔唯一的新形勢才算是確定如九鼎,而獨斷論於是絕跡。__孔德簡直正式的加以否認了,即所謂他的人類知識分三時代說。他說是:神學、形而上學都屬過來的東西,以後人的知識全是屬於實證的――即科學的,哲學也是科學。神學形而上學雖不同,總要去講絕對――想像一個整個的宇宙去講他――,這是無從講的,無可講的。__至是形而上學即覆,形而上學的唯物思想以後亦不會復有,此我們看西方的哲學形勢固必為唯物論的傾向,然而唯物的思想唯西洋產生之,亦唯西洋催破之,在東方唯物論固不見盛,卻亦無能剷除之者。」[23]

 

從此處梁漱溟先生所謂的西方形上學研究走到了形而上學不能談的結論上來,其意見大約是以西方形上學是一尋找實在、實體甚至是唯物論立場的哲學構作,這樣的理論構作方向已為當代西方主流哲學界所揚棄,因此形而上學的談論即是不可能的事件。對這樣的意見,筆者以為,形而上學是一哲學基本問題,這一個問題即成了一門學科,這一門學科有種種理論主張存在。有學派主張形上實體觀念不能成立,這是一種立場,傳統西洋哲學史上的形上學體系都在探究這個實體這是另一種立場。可不可能有這個實體是一個問題,有沒有這門學科和這個問題是另一個問題。主張形而上學不能談的說法中有主張形而上學問題不能存在的,也有主張形而上的實體不存在的。主張形而上的實體不能存在的是對於這個問題的主張,是答案的部分,至於主張形而上的問題不能存在的是對於這個問題本身的主張,是關於題目的。答案中的某種立場可以否定,題目的本身卻是難以取消的。一學派取消了形上學問題並不表示形上學問題就不能成立了。

 

意即筆者認為梁漱溟先生可以以西方哲學界對於主張形上實體立場的學派的否定性意見以為與東方形上學系統的意見交流辯證之徵定,但不可以就落下了形而上學不能談的立場。形而上學既不能談,又如何能跑出來東方形上學避免了西方形上學不能談的困境而又就可以談了呢?梁漱溟先生對於西方形上學的現況以及東方形上學如何超克這個現況的問題是很當真的,參見:

 

「前表中所列宗教及形而上學,受批評失勢和知識的研究為哲學中心問題,大抵如上。今後的宗教苟不得其在知識方面之基礎,形而上學苟不得其研究途徑,即不必求生存發展於人類未來之文化中!於是我們就此機會來看東方的宗教和形而上學是如何情況呢?他是不是同西方宗教、古代形而上學陷於一樣的謬誤?他能不能解免大家的批評?__東方文化,印度是以其宗教為中心,中國是以形而上學為中心的,所以這個問題非常重要吃緊,儻然是求不出一條路來時,東方文化簡直隨著宗教、形而上學成了文化的化石了!」[24]

 

筆者說梁漱溟先生始終是文化哲學及歷史哲學進路的哲學思考方式,即以上文見之,梁先生其實已全面地接受了西方形而上學的當代意見了,這就是站在一個文化及歷史的脈絡討論哲學問題的思路,而不是系統哲學的思路。筆者以為,即便是當代西方學界亦仍有談論形上學的傳承,亦仍有對於形上實體能否存在並被認識被探究的爭辯在進行,對於形上學能不能談的問題的重點是西方形上學問題意識中所追問的形上實體能不能建立的問題,而不是形上學的問題能不能存在的問題。想取消形上學這種問題的永遠是特定學派的立場,而不能當成是各家共同的結論。至於討論到東方形上學問題時,問題重點固然在討論的方法,卻更在於詢問的問題,梁漱溟先生即以中國形上學問題根本不同於西方形上學問題,並且方法也不同,而能超克西方形上學的困境說之。因此我們可以說,在西方形上學傳統下追問實體問題的形上學問題研究史上,西方當代系統中多有主張此一問題不能研究之說法,因此形成傳統與當代的辯論,但這是在西方形上學問題意識辯證的脈絡上說的,至於轉入東方形上學討論時,情況就不是如此了。以下先就梁漱溟先生說印度形上學的情況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