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森伯格与邹平考察
袁 征 博士
(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美国外交研究室副主任)
迈克•奥克森伯格(1938—2001,以下简称迈克)是美国著名的中国问题专家。作为卡特政府时期国家安全委员会负责亚太事务的顾问,他曾直接参与中美建交的谈判。迈克一生致力于中国问题的研究与教学,推进中美的学术交流。山东省邹平县得以成为中国对外交流的一个窗口,是和迈克的努力分不开的。从1988年5月到1999年11月,迈克曾6次到邹平考察。其中1996年和1999年两次考察,则是由我担任他的助手一同前往邹平完成的。我和迈克从相识到建立友谊,都是从邹平开始的。
我和迈克因邹平而相识
早在南京大学——霍普金斯大学中美文化研究中心学习的时候,我就曾阅读过迈克上个世纪80年代所撰写的关于中美关系的论文。从那篇发表于《外交》季刊上的文章“再思考:美中关系十年” (“Reconsiderations: A Decade of Sino-American Relations,”Foreign Affairs, Fall 1982)开始,我就知道了迈克•奥克森伯格这个名字。知道他是卡特政府时期负责亚太事务的国家安全委员会顾问,曾直接参与中美建交协商工作。随后返回学界,继续从事科研教学工作,在美国政界和学界都颇具影响力。
不过,我和迈克第一次晤面则是在北京的建国饭店。1995年秋,我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学系,师从著名美国问题专家、美国研究所前所长资中筠先生,攻读国际政治学博士学位。当时,我是美国学系唯一的博士生。1996年初夏的一天,王缉思所长(同时也是美国学系的系主任)打来电话,让我陪同美国学者迈克•奥克森伯格赴山东邹平县考察,并说已经征得了资老师的同意。此时我才得知,这次是应迈克•奥克森伯格的请求、由美国研究所出面邀请他来华进行学术考察的。奥克森伯格是美国研究所的老朋友,他和资老师(迈克尊称资老师为Madam Zi)在内的老一代学者大都认识。奥克森伯格和王缉思所长更是老朋友,早年时任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副主任的王老师在密执安大学访学的时候,两人就已经相识了。来访之前,迈克希望王老师能够帮忙物色一名助手,陪同他一同前往邹平访谈。
第一次见面,我多少有点紧张。好在王缉思所长作了介绍之后,大家的交谈还是比较轻松的。迈克身材高大魁梧,年过半百的他已经明显发福,脸上常常带着微笑。与其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的妻子洛伊丝(Lois)则文静而秀气。谈话之间,我发现迈克的思维十分敏捷,颇为健谈。当迈克谈到邹平的时候,更是眉飞色舞,一幅兴高采烈的样子。原来在1996年之前,他已经数次访问邹平了,对于当地的情况颇为了解。至于我的任务,除了一些协调工作之外,主要是给他当翻译。迈克对我们谈了邹平之行的打算和目的之后,特意叮嘱我要带本汉英字典。他说,在实地走访中,他会问得非常细致,而且涉及面也很广,因此不免会出现生字,所以带本字典将会非常有用。带本字典当然很好,不过我还是有点纳闷:难道在访谈当间就查字典吗?可是那样要占用多少时间呀。不过,等到了邹平之后,我很快就发现了字典的用处了。
第一次当翻译,我没有吃饱
我们先乘坐飞机到济南,然后乘车前往邹平。当时,我是人生第一次乘坐飞机,因此多少有点激动。当迈克和洛伊丝得知此情况后,立刻让我坐在窗口边,以便我眺望窗外的景色。这种特殊的照顾,让我颇为感动。记得当天天气还不错,看到蓝天、白云,还有广袤的中华大地,感觉视野非常开阔。不过,旅途并不漫长,从北京起飞到济南降落,前后也不过一个小时的样子。差不多刚刚起飞到高空不久,飞机就开始向下滑行了。
到了济南,早有邹平外办的同志前来接机。从济南到邹平也就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我们很快就到了邹平,入住黛溪山庄。傍晚,邹平县委书记姜银浩设晚宴欢迎迈克夫妇的到来。1957年出生于山东沾化的姜书记身材中等,年富力强,曾经担任过共青团山东省委委员。自1992年就开始在邹平工作,38岁就担任了邹平县委书记。多年工作于此,姜书记对于邹平的情况非常熟悉。
时隔几年,奥克森伯格再次来到邹平,急于了解邹平的最新发展情况,因此和姜书记聊起来兴致勃勃。在交谈中,姜书记首先谈到了他的美国之行,表示美国的很多方面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认为在经济、教育和文化方面有值得中国学习的地方。接下来,应迈克的要求,姜书记还介绍了邹平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发生的变化,认为邹平无论是农村还是城镇,尽管程度不尽相同,但总的来说都是变得更好了,人们的精神面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迈克对于干部任免体制和政府的决策机制非常有兴趣。对此,姜书记介绍说,中国的干部体制主要是任命制,不过也越来越多地听取普通群众的意见。而决策则变得愈加开放,重视老干部和相关专家的作用。比如,邹平去年(1995年)就成立了自己的“智囊团”——协商委员会,为县委县政府决策提供咨询。通常政府各个部门提出政策建议,然后交由协商委员会协商,最后再由县委县政府领导班子作出决策。这个委员会总计有49人,由各个部门的老干部组成,分为农业、科教、财贸和工业等若干组。
迈克对于姜书记的背景颇有兴趣。于是,姜书记介绍了自己的成长经历:出生在沾化县的一个农民家庭,父亲并非是共产党员。家乡是一个有1800人的大村,90%以上都姓姜。20世纪70年代高中毕业后就开始工作,那时高中毕业生都很少。姜书记从最基层干起,当过公社的主任。从最初沾化,再到滨州,然后又来到邹平。姜书记表示,作为领导,最为重要的就是充分信任干部,发挥各级干部的能力。他介绍说,邹平县光正局级(科级)的干部就有80多人,县领导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协调和指挥好各个部门,充分发挥各个职能部门的作用。县一级班子可以和地市及省领导沟通汇报,上级领导也可以提出建议供县委县政府协商采用。此外,姜书记还就财政预算、税收和投资等方面的问题做出了回答。
两人的谈话延续到晚宴上。迈克依旧是不断发问,姜书记则做出回应。两人你来我往,谈话贯穿了整个宴会。这可忙坏了我,一直没有闲着,将英文翻成中文,将中文翻成英文。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给人当翻译。虽说我的英文还算不错,但毕竟不是专业翻译,缺乏实际的翻译经验和技巧。晚饭吃完了,我这边基本上就没有吃什么东西,最后只好将一些点心打包,带回房间。不过,有了这次经历后,再碰到宴会,我总是见缝插针地猛吃一番,免得委屈了自己的肚子。
注重细节的实地考察
从1996年6月17日至7月14日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陪同麦克访问了邹平县直和乡镇的37个单位,座谈涉及87人次。迈克的实地考察有点类似人类文化学中的“田野工作”(英文为“fieldwork”),即在中国的最基层县、乡、村三级进行实地走访和调查,同相关人士进行面对面的交谈,以便获取第一手的资料。迈克的走访和对相关资料的收集还是连续性的,他将每一次走访的笔记都带在身边,以便随时查询与核对。
县委县政府方面,除了和县委书记姜银浩、县委副书记副县长赵玉德、县人大常委会主任陈元德会晤外,几乎走访了除公安局和人民法院之外的所有县一级政府职能机构。每到一个机关单位,迈克总是仔细询问领导层的构成与变化、详细的决策过程、编制与预算情况、内部分工履行职能的具体情况、国家相关政策的调整与变化以及未来的经济发展规划等等。迈克的问题非常细致,涉及各个环节。
这里仅举一例。在走访县人大时,迈克仔细询问了陈元德主任和5个副主任的背景及其家庭情况,还问及了上一次走访时县人大领导的去向。从访谈中得知,县人大代表有325名,人大常委会的17名委员来自工厂、农村和教育等不同行业,负责日常工作。在他们当中,有共产党员,也有非共产党员。如果有大事,就开会审议。比如当年6月就召开会议,听取县政府对《农业法》、《农业技术推广法》的实施情况的汇报,审议和批准邹平县城东扩的规划,等等。各级人大不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而是指导的关系,各级人大都有自身独立性。推选省人大代表,则是由人大主任、副主任商量,然后再和组织部协商,提出一个名单,由常委会通过后交由县人大全体会议选举产生。当年邹平县推选出5名省人大代表,分别是全国劳模冯迎喜、县委书记姜银浩、工人吕翠萍(女)、邹平镇东关村支书王在忠和魏桥第五棉纺厂的厂长张士平。在访谈中,应迈克的要求,负责接待的王景山副主任还详细介绍了县人大和县政府、法院、检察院之间的关系。迈克对于每个细节都颇有兴趣。显然,他试图通过这些访谈,来考察人民代表大会的运行机制以及在中国政治体制中所发挥的作用及其出现的变化。
除了政府机构外,迈克也对于一些人民团体给予关注,先后走访了妇女联合会、共青团、个体劳动协会等组织。个体劳动协会会长徐虎是邹平县的第一个个体户,也是第一个万元户。在同他的交谈中,我们了解到邹平全县的个体户数量大约有2万多户。个体劳协是一个民间团体组织,没有政府财政拨款资助,经费全部来自会员会费。协会有工作人员,每个镇均有分会机构,其作用主要是对个体户进行管理、教育他们遵纪守法,为个体户提供相关服务,包括法律服务,以维护他们的合法权益。全县大约不到20%的个体户是共产党员,有10多人是政协委员,有5到6人是县人大代表。个体劳动协会有一个理事会,由30多人组成,一些相关政府机构的官员也参加进来,而分管财贸的副县长出任名誉会长。从徐虎的介绍中,我们了解了邹平县个体经济的发展状况、面临的困难等等。
乡镇企业在邹平经济的发展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除了到乡镇企业局同相关领导座谈,了解邹平乡镇企业的整体情况和发展规划外,迈克尤为关注当地的“龙头企业”。魏桥棉纺织厂是邹平的明星企业、出口创汇大户,曾被山东省政府命名为“明星企业”。考察期间,迈克专门前往魏桥,考察企业的管理、人员培训、技术革新、原材料来源和产品销售等逐个环节。当得知“魏桥牌”系列棉纱、棉布等产品远销美国、日本、马来西亚、新加坡、韩国和香港等20多个国外和地区时,迈克更是赞不绝口。交谈过后,我们还下到生产车间,实地了解生产情况。琥珀啤酒厂也是邹平县的大型企业之一,是全县经济的“台柱子”。在吃饭的时候,当迈克听说邹平本地产的琥珀啤酒曾多次获奖,并被山东省人民政府命名为“山东名牌”产品,惊讶之余特别高兴,特地让人上了琥珀啤酒来品尝。当听到外办的同志介绍说,琥珀啤酒选用经国家级鉴定为优质的碧云洞矿泉水和优质麦芽,并采用德国的先进酿造技术,从而生产出优质的啤酒,迈克连连点头称赞。他说,随着老百姓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人们对于啤酒的消费需求也会不断增加,琥珀啤酒厂的存在就为邹平增加了一个增长点。
外向型经济持续发展,邹平利用外资的规模不断扩大。我们曾在宾馆邂逅日资企业的老板和其助手兼翻译。迈克就饶有兴趣地和他们交谈起来。这家日资企业生产的是温室蔬菜,产品主要向韩日两国出口。在与那位老板的交流中,迈克问及企业的生产状况、产品加工出口以及效益等情况,听取了外资老板在邹平投资的感受,以便了解外资企业在邹平的发展状况。
迈克还深入到村庄如西董镇北禾村、邹平镇东关村,考察村民的生活状况,了解村委会和基层党支部工作的情况。对于基层民主的建设,迈克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他认为,村民选举非常好,是中国迈向民主的重要一步。因此,每到一个村庄,他总是询问村民选举、村务公开的情况。当然,在访谈中,他也了解到在中国推行民主选举的复杂性。邹平外办的同志告诉迈克,村民选举有时会出现十分复杂的局面。比如在一个偏远的山村,一个平时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单身汉,居然站出来参加村长的选举。此人向村民们许诺,如果选他当村长,则村民们可以不搞计划生育,不用向国家缴税,结果这个懒汉就真的当选了,村委会的管理却陷入了瘫痪。没有办法,半年后县乡两级只好派出联合工作组进驻山村,重新改选,才算解决问题。
每次访谈前,迈克都会翻阅以前访谈的记录,认真准备要提出的问题,尽力避免出现大的遗漏,以便详细地了解情况。同时,对于一些他认为十分重要的问题,则抓住不放,力图了解真实情况。比如,对于政府预算外收入的管理,特别是各单位的“小金库”问题,当时是比较敏感的话题。在财政局的访谈中,迈克就一再追问这个问题。当时,迈克在密执安大学任教时的学生戴慕珍教授(Jean Oi)也从香港来到邹平,大家一同到财政局去访谈。戴教授是美籍华裔人士,此前也曾数次来到邹平进行实地考察,和邹平外办的同志都会熟悉。戴教授的中文非常流利,只是稍微带些广东、香港一带的口音。他们十分仔细地询问了预算外收入的来源、管理和使用情况。当时,预算外收入即将纳入统一管理之下,称作“第二预算”。显然,他们对于这个带有中国特色的预算管理方式颇有兴趣。
通过这些访谈,迈克对于邹平的政治体制和经济体制改革情况、人事管理以及民众的精神风貌等方面有了进一步深入的了解。他对邹平当地的领导同志说,邹平的变化太大了,无论是农业生产,还是乡镇企业都发展得很快。通过访谈,迈克也认识到在中国的基层,共产党的领导还是相当稳固的,他说,现在有的美国人觉得在中国到了基层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就不是那么有力了。“回到美国后我可以向他们解释在邹平县我看到党的基层组织依然非常健全而且非常好地领导着人民进行社会主义建设。”。
“邹平是我的第二故乡”
在邹平期间,迈克和我谈及了当初选择邹平作为美国学者蹲点的过程。选择邹平,这也是迈克颇为得意和自豪的一项事情。毕竟,正是经过他的努力,邹平成为外部世界特别是美国学者了解中国的一扇窗户,而这对于增进中美相互的了解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1979年邓小平副总理访美期间,中美就“互派留学生和学者”达成谅解备忘录,其中一项内容就是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美国国家科学院每年派学者到中国农村开展追踪式、连续性的调查项目。美方认为,中国80%的人居住在农村,不了解中国的农村就不会真正了解中国,因此提议选择一个农村地区进行考察。1984年,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来华进修委员会主席迈克•奥克森伯格致函中国国家领导人邓小平,希望在中国农村选一个长期调查点,接待美国学者进行长期连续性的社会调查研究。当时,中国的开放还是有限度的,外国学者短期访问和考察是允许的,但外国学者长期蹲点考察方面还是受到严格限制的。
小平同志亲自作了批示,同意了美方的请求,决定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来具体承办此事。在有关部门的帮助下,中国社会科学院向全国部分省份征询了选点事宜。最后在山东半岛选择了三个县供美方选择。1984年10月,作为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来华进修委员会的主席,最后选定邹平县作为国家第一个对美开放调查点。迈克告诉我,他当时之所以没有选择更靠近沿海,比如烟台、青岛附近的地区,就是觉得邹平相对处于内地,既不过于发达,也不十分落后,更能反映中国的实际情况。不过,他还明确表示,如果放在今天,他可能不会选择邹平,而是更倾向于选择中国的内陆地区,因为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邹平的发展非常迅猛,已难以代表中国广大农村地区的真实风貌。
自1987年中美双方正式确定邹平县为中国唯一的对美开放考察点以来,不少研究中国问题的美国学者纷纷前往邹平调研,而利用暑假到邹平短期访问的美国学生更是数量众多。1996年夏天,我陪同迈克在邹平考察期间,就曾经邂逅来自美国大学的研究生们。这些学生大多是研究中国问题或东亚问题的学生,他们在老师的指导下来到邹平,考察中国农村的变革情况。美国学者艾恺回顾说,“1978年以前的中国,对美国人来说像个黑黝黝的大洞,神秘而遥远。谁也不知道中国农村是什么样,只知道很多人崇拜毛泽东。可以说,邹平的开放让中国农村向世界打开了一扇窗。在当时,美国学界所了解的中国,有一部分来源于邹平。”
从选择邹平作为美国学者蹲点考察的地点起,迈克注定就和邹平结下了不解之缘。而他自己也先后6次访问邹平,亲眼目睹了邹平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在邹平考察期间,包括外办韩主任在内的当事人回想起来最初美国学者来邹平的情景,就提及很多有趣的事情。他们回忆道,在美国学者来到邹平之前,认为邹平可能像非洲大陆那样贫穷落后,老百姓衣不遮体,吃了上顿没下顿,医疗条件极差。因此,当1985年第一批美国学者来到邹平时,都是大包小包,带来了大量日用品,诸如卫生纸、肥皂、蚊香、食品以及各种药品。等来到邹平,才发现老百姓普遍衣食无忧,村村有卫生室,乡乡有医院,购买日用品也非常方便,由此看法才发生了转变。谈及这些往事,奥克森伯格、韩主任和我都是哈哈大笑。
随着交流的深入,沟通的顺畅,美国学者和当地官员之间相互信任也在日益增强。我从迈克和外办韩主任的交谈中能够充分体会到这一点。最初美国学者刚刚到邹平考察时,主要出于人身安全的考虑,邹平外办总是派人跟随左右,生怕出现什么意外,毕竟当时的开放还有限,当地老百姓也很少见到外国人,人们的意识相对滞后。而美国学者则一度认为外办这样做是试图限制他们与普通百姓之间的沟通。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学者和当地外办之间建立了相互信任的关系,大多和外办的同志成了好朋友,几乎无话不谈。等到我陪同迈克去山东考察时,早已没有了最初的那种隔阂。迈克和包括韩主任在内的很多当地官员都已经成为老朋友了。
不难理解,迈克对于邹平抱有特殊的感情,因为是他亲手选定了邹平,而那里也有他很多的故交新友。因此,在走访中,迈克多次表示,“邹平是我的第二故乡”。
卡特总统来访始末
在邹平,迈克走到哪里,都会受到热情的接待。由于迈克来过数次,当地新闻媒体也报道过,迈克还接受过电视的采访,因此不少普通的老百姓也知道这位来自美国的“大鼻子”。迈克对于邹平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觉得自己有义务为邹平做一些事情。早在1996年以前,迈克就通过自己的关系帮助邹平县选送了两名年轻大学生赴美国进修,其中包括现依旧在邹平外办工作的张黎明同志。1996年和1999年迈克在山东邹平考察时,小张也一并陪同考察。不过,为了推进邹平的经济发展,当地政府一直希望迈克也能在这方面做些工作。
一天,迈克私下里和我说,“这里的干部想让我在招商引资方面为邹平做点事情,可是暂时我没有想好哪些美国企业愿意到邹平来投资,也没有想好合作的方式。不过,我来过邹平这么多趟,的确想为邹平做一点事情。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我想了一下,就回应道:“中国的很多地方都希望招商引资,以便加快地方发展,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如果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扩大邹平的影响力,也倒是一种好的方法。”没过两天,迈克问我:“如果我请卡特总统来邹平访问,你觉得怎样?”我立刻回答:“如果卡特总统能够来邹平,那就太好了,邹平这里的官员一定会十分高兴。毕竟,美国的前总统能够到邹平这样一个县来访问,那意义自然非同一般,也算是您为邹平做的一大贡献。”迈克听到我这么说,也十分高兴。随后他就将这个想法告诉了邹平外办韩主任,外办方面当然十分高兴。
自那开始,迈克开始着手考虑请卡特总统来邹平的事情。在我们考察期间,卡特中心的主任罗伯特•帕斯特(Robert Pastor)来北京访问。迈克和帕斯特先生是老朋友,同为卡特政府时期国家安全委员会的政策顾问。当年迈克负责亚太事务,而时年三十岁上下的帕斯特先生负责拉美事务。迈克知道卡特中心对于中国的农村基层选举非常关注,所以力邀帕斯特来邹平,并将在邹平的见闻告诉了帕斯特先生。
显然,帕斯特先生难拒迈克的盛情邀请,最终来到了邹平,还同我们一道去了比较偏远落后的一个山村。那里是人事局长刘东升的家乡。迈克和刘局长在前一次的走访中就已经相识,算是老朋友了。此次访谈时,迈克听说刘局长的母亲高寿,所以就非常想去探望一下。其实,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迈克也想顺道看看邹平县的落后地区是个什么样子。毕竟,他在邹平所走访的地方大多都是发展较好的乡镇。在迈克看来,尽管这些反映了邹平县取得的巨大成就,但也必须走访相对落后的地区,这样才能够看得更为真实一些。他曾经对我说过,北京、上海、广州这些大城市或东部沿海地区,发展非常迅速,正在逼近西方发达国家的水平,然而中国的内地却发展相对迟缓。因此要准确看待中国,就必须全面而客观地看待中国的发展。
刘局长的老家相对偏远一点,交通也不是非常便利。好在当时已通车,所以我们得以开车前往。出于礼貌,刘局长当天特意陪同迈克夫妇回到自家所在的村庄。当时正值雨后,村里的道路基本上都是土路,因此十分泥泞。从当地村民的房子也可以看出,这并不是一个富裕的村庄。由于是雨天,所以绝大多数村民都没有出工。见到我们一行人来到村里,他们都走出户外来围观。显然,由于交通的不便和信息的封闭,他们对于长着大鼻子的洋人的到来感到十分新奇。外办的同志介绍说,这个村庄已经很少有外国人来访,此前只有少量韩日两国人士来过,而欧美人士则是第一次到来。几乎所有的村民,特别是妇孺老小都出来围观。迈克见到这种情景,觉得十分有意思,大声对帕斯特先生说,“哦,罗伯特,太有意思了,我好像是回到了70年代的中国。”面对一帮孩子,帕斯特先生问:“你们知道今年的奥运会在什么地方举行吗?”人群中有人回答说:“在美国举行”。帕斯特高兴地说:“对,在美国,在我的家乡亚特兰大举行。”然后他半开玩笑地说,“你们谁愿意和我一道去美国看奥运会?”略带羞涩的孩子们在一片哄笑中却没有人作答。随后我们分成两拨:迈克和洛伊丝去看望刘局长的母亲;我则陪同帕斯特先生直接去村民家中走访。我们对于村民的走访是随机性的,这也是迈克和帕斯特先生所希望的。在村民家中,帕斯特先生比较详细地询问了村民选举的情况,村委会、村支部的日常运作、管理程序,以及农民的收入情况等等,受访村民也不受拘束地做出回答。应当说,邹平之行给帕斯特先生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他的到来,为卡特总统的到来作了必要的铺垫。
正是在迈克的努力下,1997年7月下旬,卡特总统来华访问期间,到访了邹平。当时,卡特及其夫人一行来中国访问。访问团的重要成员还有民主党参议员萨姆•纳恩、卡特研究中心主任罗伯特•帕斯特等。在与江泽民、李鹏等时任党和国家领导人进行会晤并到成都、上海、西安、漓江等地访问之后,迈克尔•奥克森伯格问卡特:“总统先生,除了这些之外,你还想在中国做些什么事情呢?”卡特说:“我还要到外地看一看,看1981年我以前总统的身份访问中国以来,中国人民的生活取得了多么大的进步。”奥克森伯格说:“那我向你推荐一个最值得看的地方。”于是他推荐了邹平。7月25日,卡特一行人到达邹平,开始了为期两天的考察访问。在谈到这次访问的感受时,卡特说:“这一次结识了这么多新朋友,我特别高兴。我和夫人这一次来访问,终生难忘。奥克森伯格把我们推荐到这里来我们非常感谢他。”此次中国之行给卡特总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国后,卡特就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题为“将中国妖魔化是错误的”文章,主张中美应当保持良好的双边关系。
“现在袁先生知道我的很多缺点了”
在邹平的日子,我天天陪同迈克到各个单位走访,工作是繁忙而辛苦的。我们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核对两人的笔记,直到7点吃早饭为止。上午八点则准时从黛溪山庄出发,去到各个单位走访。每一个单位的访谈通常以半天为限,进行三到四个小时。我既担当翻译,也要担当记录的任务。而迈克对于记录的要求则是在尽可能准确的前提下,越细越好。
刚到邹平那天,在迈克和姜银浩书记交谈时,我忙于翻译,并没有做特别详细的记录,只是依照自己的老习惯提纲挈领地将重点记录下来,没有想到就出现了纰漏。第二天一早,迈克和我约定早上六点起床对笔记。这时我才发现做记录的习惯性方法达不到迈克的要求。他的记忆力非常好,对于很多细节都能回忆起来,即使我想糊弄也不容易。看着迈克不太满意的眼神,我只好说今后会尽力记录得更为仔细。在随后的走访中,我就尽力记录得详细一些,而迈克在负责提问的同时,也进行记录。等到一天访谈下来,我们晚饭后就核对两人的笔记,并通过记忆弥补可能出现的、个别细节上的遗漏。通常是我看着中文的记录,口译成英文,而迈克则看着自己的笔记,将遗漏的地方补上。这时候字典就派上用场了。一旦出现生僻的单词,我就会通过查阅英汉字典来解决,解释给迈克听,直到他明白较为准确的意思。白天一整天的访谈,积累了大量的素材,因而随后核对笔记的工作量也不小。有时,遇上相关单位的宴请,等我们回到黛溪山庄的时候,往往已经晚上8点以后了,但我们还要核对笔记到晚上10点半,甚至是近11点才休息。之所以这么干,因为日程安排很满,工作量大,不能累积。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两人尽快核对笔记,也是为了能够较为准确地回忆可能遗漏的部分。
到了周末,我们也没有闲着。我陪同他和洛伊丝爬上黛溪山庄后面的山顶,眺望邹平镇和周边的广袤大地。我们穿过邹平的大街小巷时,迈克往往会发现一些新的变化。洛伊丝则拿着相机,看到有意思的场景就拍摄下来,而这些图片主要是考虑用在未来以邹平为主题的专著中。迈克还让外办的同志租来两辆自行车,放在黛溪山庄。等到周末的时候,他就让我骑车和他一道出去。我们会从邹平镇出发,沿着公路向前骑行,看看农田和村庄。骑行当中,迈克会观察道路维修的状况,以便发现与前一次来访时的不同。每到达一个村庄,看到有趣的事情,他总是要下车来仔细观看。当看到地里有农民在耕种,也会时不时下车来交谈几句。有一次,他看到农民在地里打农药,就和人家交谈起来。当地农民见到这个大鼻子美国人骑着自行车四处溜达,也觉得很有趣。对方告诉迈克,不久前他还见过另外一个美国人,不过是个女的,在邹平待了很长时间。而那个女的喜欢四处去看当地举办的各种红白喜事。迈克告诉我说,他大致猜到了那个女学者的身份。回来后,迈克很快就从外办的同志那里确认了那位美国女学者的身份。
迈克的精力着实让我感到吃惊,他的敬业精神也让我敬佩。从他身上,我看到了美国学者身上十分严谨、执着、踏实而勤奋的精神,而这是当今不少中国学者所缺乏的。现在回想起来,迈克之所以对于中国的政治体制、经济发展和社会变迁有着十分深入的了解和认识,这和他不拘泥于书本知识,而注重实地考察、获取第一手资料紧密相关的。记得在邹平期间,我俩还谈到了中美学者在这方面的差距。迈克说,中国学者到美国访问,往往喜欢去大城市,待在大学里面,而不愿深入到美国的乡村,深入到最基层去考察美国社会。我则辩护说,中国学者去美国的机会少,获取资助也很有限,因此去乡村实地考察有一定的困难。迈克则不认同我的看法,认为如果中国学者想去美国的乡村考察,还是能够获取资助的,关键是要有这种意愿。当时我半开玩笑地说,“我其实很想到美国的中西部去看看,了解一下美国乡村的生活。到时候,你可要帮忙哦。”迈克并没有回绝,倒是颇为认真地表示可以出面帮助。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私人之间的友谊和了解也在加深。工作之余,我们也会天南地北地谈起来。我们谈到了各自的家庭亲友、各自的经历,也谈到了中、美两国的政治、经济、历史传统和文化差异,包括对待一些国际问题的看法。迈克十分健谈,而且十分率真。无论是年龄还是资历,我们的差距都很大,但是迈克并没有一点架子。论年龄,他和我的父亲是同龄人;论资历,我也只能算得上他的学生辈,而他是著名的中国问题专家。迈克和我都是地地道道的民族主义者,都热爱自己的国家。我们有些观点不尽相同,但迈克并未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也没有拿出教训人的口气。虽然他在官场上也混过,但他首先是一个学者,更能以平等的方式来和我交流。
正是因为如此,我们之间并无明显的沟壑,交流起来也颇为顺畅。有时在拿不太准的问题上,他还会征求我的意见。比如去某单位走访,他会事先询问我有什么好的建议,有没有哪些问题遗漏了。当我们应邀去邹平的某个老朋友家做客时,他就会问我带什么礼品比较合适,诸如此类。对于合理的建议,他是十分乐意接受的。当然,如果迈克不提出来,我一般对于访谈不会发表自己的看法,也不会在访谈中提问,免得干扰了他的工作。
我从迈克的嘴中得知,他1938年出生在比利时的一个犹太人家庭。次年,面临第二次世界发展爆发前夕希特勒德国咄咄逼人的攻势和对于犹太人的迫害,迈克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带着全家移民到美国。每每谈到这里,迈克总是感到非常幸运。
进入大学后,迈克对于国际事务表现出浓厚的兴趣。20世纪60年代,在中美依旧相互对抗、互不往来的状态下,最初曾一度有意从事苏联研究的迈克在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后最终选择中国研究作为主攻方向。在那个年代,选择研究中国的确需要一定的勇气和长远的眼光。在邹平期间,针对我的询问,迈克告诉我说,当初他之所以选择研究中国,主要有三点原因。一是中国是一个大国,人口众多,土地辽阔,未来必将在国际舞台上发挥影响力;二是美国迟早要和中国打交道,不可能永远对抗下去;第三点原因就是当时研究中国问题的美国学者并不多,那么未来就会有更多的就业机会和发展空间。不难看出,迈克是富有远见、也非常务实的一个人。
当时,迈克遇到了影响他一生的著名中国问题专家鲍大可(Doak Barnett)。迈克曾对我说,他非常敬重自己的老师鲍大可。即使鲍大可年龄不小了,但有些活动还是得邀请他参加,否则他就会抱怨。不过,我真正意识到迈克对于鲍大可特殊情感则是在1999年春天我即将离开斯坦福大学回国的时候。那时正值鲍大可去世之际,我清楚地记得驾车的迈克流着眼泪对我说,对于鲍大可的去世,他感到无比的痛苦,因为他一直将鲍大可视作自己的第二个父亲一样。那时我事先并不知道鲍大可去世的消息,也从来没有见过迈克如此痛苦的情景,因此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不过,那个场景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中,让我真正感到他们两人之间胜过父子的感情。
从迈克和洛伊丝(Lois)的嘴里,我对于他们的家庭也有了一定的了解。他们谈到了当初两人相识相爱的情景。迈克出生于犹太人家庭,而洛伊丝则不是犹太人,但最终还是获得了迈克父母的认可。他们组建了非常幸福的家庭。迈克夫妇养育有一子一女。儿子戴维当时在美国陆军中服役,是一名美军上尉。女儿德博拉(Deborah)当时则正在旧金山工作。在老伴去世后,迈克的母亲寄居在养老院。不过,每到节日的时候,迈克夫妇就将老奶奶接回家中一起过节。后来,我在斯坦福大学访学的时候,受到迈克和洛伊丝的邀请,到他们家中过感恩节。那时我见到了和蔼可亲的老奶奶和漂亮大方的德博拉。当然,这是后话。
通过邹平一个多月的交往,我对迈克的工作方式、生活习惯甚至是个人的脾气都有了一定的了解。在结束邹平的考察、前往济南乘坐飞机回京的路上,迈克当着洛伊丝的面笑着说道,“现在袁先生知道我的很多缺点了”。
最后一次到访邹平
1998年至1999年春我在斯坦福大学亚太研究中心访学期间,迈克还是经常奔波于中美两地之间,或参加学术会议,或进行学术考察,实地了解中国的最新发展情况。这期间他曾去过安徽省的潜山县,也应邀去西藏考察过。不过,他对于邹平的感情始终如一,时不时和我提起邹平,并将中国其他地区和邹平相比较。为尽早完成他关于邹平的著作,他决定再度到访邹平。1999年春,在我进修完毕回国之前,迈克就郑重地向我提出,希望我当年秋天再度陪同他去邹平访问。对于迈克的这个请求,我当然不会拒绝,就爽快地答应了。毕竟,在斯坦福访学期间,他在学习和生活方面给予了我很多的帮助,我们已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1999年10月26日至11月13日,迈克再次到邹平进行了为期半个月的考察。期间除了短暂去北京开会外,他先后访问了19个单位,与40多位各界人士进行了深入交谈。这次访问的基本模式和1996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从县委、县政府开始,我们依次走访了县委办公室、县政府办公室、组织部、人事局、纪检委、县计委、电力总公司、魏桥棉纺集团、财政局、国税局、地税局、人民银行、工商银行、农业银行、建设银行、民政局、司法局和技术监督局。从迈克所访谈的重点来看,除了继续了解中国基层政治体制改革、人事管理制度以及当地经济龙头企业之外,迈克对于金融业给予了特别关注,这是以往所没有的。现在回首看来,迈克这种做法是有用意的。1997年,亚洲爆发金融危机,给整个世界经济带来巨大冲击。最终是中国扮演了负责任大国的角色,顶住了巨大的压力,也付出了出口困难的代价,坚持人民币不贬值,从而为稳定国际金融市场做出了重要贡献,这是世界各国至今都称道的。不过,中国的金融管理体制、服务和相应抗风险的能力,还是存有不足的地方。欧美国家的政界和学界都希望了解这方面的情况,这也是迈克个人感兴趣的地方。
和以往走访县领导一样,迈克特别采访了时任县委书记的崔建平和县长李柄众。10月26日下午,在与崔建平书记的会面中,奥克森伯格详细了解了崔书记的个人经历及任职情况,试图发现干部提拔任用方面的一些规律。针对奥克森伯格的提问,崔书记还详细介绍了邹平县相对于其他县市的特点和经济发展的优势、全县的财政预算情况、工业经济、国有企业、农民收入、农村工作规范化建设、私营企业发展等情况,以及1999年全县中心工作的决策过程和任务目标。应奥克森伯格的要求,崔书记还谈了县委领导工作的范围、方式方法以及对自己工作成绩的评价标准;基层党员和干部年轻化问题、当地龙头企业和魏桥棉纺集团发展现象以及农村信息网络和有线电视网络化建设的情况。
11月11日下午,黛溪山庄会议室。迈克同李炳众县长进行了交谈。两人谈到了中美关系的发展,谈到了邹平考察项目对于增进相互了解的意义。李县长介绍了魏桥棉纺集团快速发展的原因,谈到了政府对企业的后续支持和潜在的发展因素。结合自己的访谈,迈克还和李县长谈到了邹平县政治经济体制方面的发展和改革进步,特别提到了个体私营企业的异军突起以及交通、电讯、企业和能源等基础产业的巨大发展。应迈克的请求,李县长还分析了县域经济发展所面临的机遇与挑战。
次日上午,应邹平县领导的盛情邀请,迈克在黛溪山庄举办了一次中美关系的讲座。县直各机构的主要领导都忙里抽空来倾听迈克的讲座,会议室中几乎座无虚席。讲座一开始,迈克就表达了对在座各位领导的谢意。他说,我考察的目的是帮助美国人民了解中国的情况,而你们为我提供了这样的机会,在此我要特别感谢你们的支持和帮助。随后,迈克谈了中美关系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分析了影响美国对华政策制定的因素。在展望中美关系发展的前景时,迈克指出三点看法:其一就是对中美关系保持一种现实主义态度。“我们在很多领域进行合作,同时也有许多分歧。有分歧并不意味着就是敌人,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其二,中美两国都应对对方保持耐心。“中国的发展是一个比较长的过程,而且遇到一些困难,所以美国不应希望中国做美国想做的事。同时希望各位对美国方面也保持一种耐心的态度,毕竟我们的政治制度非常复杂。”第三,对于未来的中美关系,迈克抱有乐观态度。他指出,中美双边关系发展的速度之快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在他看来,中美之间已有了一个稳定的基础,而继续发展双边关系不仅有利于世界和平,也有利于两国的繁荣。
随后,听众提出了一些问题,诸如邹平县在美国国内的知名度、邹平对美出口等等,迈克都一一作答。在回答有关对中国了解的美国人有多少的问题时,迈克指出,对于中国历史文化、现状都有所了解,并会中文的美国人并不多,因此这也是需要交流的重要原因。迈克强调说,“我认为要了解中国,不仅要去北京上海,还要去内陆的西安,更要到中国农村长期考察,而目前能够这样做的也不过是一两百人而已”。
在谈及近十年来邹平的主要变化时,迈克说:“从1988年到现在,邹平经济、政治、社会各方面的变化都很大。首先是通讯业的发展。1988年我第一次来时,打长途电话都很困难,后来就比较容易了;1996年来时发现很多人使用传呼机,而今年来则发现很多人开始使用手机了。交通状况也有了很大变化,从过去的马拉车到现在邹平的3至5万辆摩托车。1988年我来时,邹平还不太开放,给我的印象像一个小国家,而现在邹平是中国的一部分,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你们现在实行的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城镇、农村都发展很快,尤其是魏桥棉纺集团和县电力集团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他还说,“现在政治体制也跟过去不一样。在这方面,我觉得美国人不了解中国,大部分美国人觉得你们经济变化大,有经济改革而没有政治改革,这是不正确的”。他认为,邹平政治方面变化很大,人大的权力大了一些,有的部门领导体制变了,比如银行,由过去的双重领导变为现在的条条领导。
这是迈克最后一次到访邹平,或许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那时我只是有一点感觉,那就是迈克的精力似乎有所下降,当然这是相对于1996年而言。当时我只是觉得或许这是正常的,毕竟迈克已经60岁了,精力下降也在情理之中。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外表看上去体格依旧健壮的老人实际上可能已患上重病,只是包括迈克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病魔正在侵蚀他的身体。
迈克病重的消息传来,所有熟悉他的人都感到惊诧。我发出问候,希望能给迈克一些慰藉。2000年岁末,我给迈克发去了精致的贺卡,向他祝福圣诞和新年。不久,我收到了迈克发来的贺卡。贺卡上已印有祝福辞,迈克并未加任何的话语,只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仅仅从这一举动,我感觉他的身体状况可能不是太好。不久,噩耗就传来。2001年2月,奥克森伯格在家中病逝,时年62岁。
迈克数次到访邹平,搜集第一手的材料,就是想写作一部以邹平为题材、反映中国社会巨大变化的专著。1999年离开邹平的时候,迈克曾承诺将尽快完成这本专著,并准备发行中文版,而中文版的翻译工作则交由邹平外办来承担。然而,人们最终没有在迈克的有生之年看到这本书的问世,而最终只能托付给他的学生、现任斯坦福大学东亚研究中心主任的戴慕珍教授来完成。
有生之年,迈克致力于科研与教学,致力于推动中美关系的发展。逝去之后,除了他的思想和著作外,他至少还留给我们两大笔遗产:其一是他曾先后指导过美国研究中国问题的70多名博士生和150多名硕士生,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或进入到美国的政府机构或智囊团,或在美国的大学中任教,从而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其二是他在推进中美学术交流方面给我们遗留了一笔财富。选定邹平是迈克亲手运作的,至今还不断有美国学者到访。美国学者从邹平考察回国后,先后用听证会、报刊、杂志、广播电视等不同形式,比较客观地介绍了从邹平了解到的中国农村的情况。现任斯坦福大学东亚研究中心主任的戴慕珍教授曾评述道,“迈克•奥克森伯格推动中国将邹平县开放成为美国学者的一个研究地,已证明其价值是非常宝贵的,10多年来我们已接连不断地去那里调研。”
时光匆匆,迈克离开我们已经数年,但他的音容笑貌依旧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或许人们对于他的评价不尽相同,但他生前致力于推动中美关系的发展,致力于增进两国人民之间的了解,是值得充分肯定的。在中美建交即将迎来30周年之际,特撰此文,以纪念这位中国人民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