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杂记

 

李广田

      我的故乡在黄河与清河两流之间。县名齐东,济南府属。土质为白沙壤,宜五谷与棉及落花生等。无山,多树,凡道旁田畔间均广植榆柳。县西境方数十里一带,则盛产桃。间有杏,不过于桃树行里添插些隙空而已。世之人只知有“肥桃”而不知尚有“齐东桃”,这应当说是见闻不广的过失,不然,就是先入为主为名声所蔽了。我这样说话,并非卖瓜者不说瓜苦,一味替家乡土产鼓吹,意在使自家人多卖些铜钱过日子,实在是因为年头不好,连家乡的桃树也遭末运,现在是一年年地逐渐稀少了下去,恰如我多年不回家乡,回去时向人打听幼年时候的伙伴,得到的回答却是某人夭亡某人走失之类,平素纵不关心,到此也难免有些黯然了。
  故乡的桃李,是有着很好的景色的。计算时间,从三月花开时起,至八月拔园时止,差不多占去了半年日子。所谓拔园,就是把最后的桃子也都摘掉,最多也只剩着一种既不美观也少甘美的秋桃,这时候园里的篱笆也已除去,表示已不必再昼夜看守了。最好的时候大概还是春天吧,遍野红花,又恰好有绿柳相衬,早晚烟霞中,罩一片锦绣画图,一些用低矮土屋所组成的小村庄,这时候是恰如其分地显得好看了。到得夏天,有的桃实已届成熟,走在桃园路边,也许于茂密的秀长桃叶间,看见有刚刚点了一滴红唇的桃子,桃的香气,是无论走在什么地方都可以闻到的,尤其当早夜,或雨后。说起雨后,这使我想起布谷,这时候种谷的日子已过,是锄谷的时候了,布谷改声,鸣如“荒谷早锄”,我的故乡人却呼作“光光多锄”。这种鸟以午夜至清晨之间叫得最勤,再就是雨霁天晴的时候了。叫的时候又仿佛另有一个作吱吱鸣声在远方呼应,说这是雌雄和唱,也许是真实的事情。这种鸟也好像并无一定的宿处,只常见它们往来于桃树柳树间,忽地飞起,又且飞且鸣罢了。我永不能忘记的,是这时候的雨后天气,天空也许半阴半晴,有片片灰云在头上移动,禾田上冒着轻轻水汽,桃树柳树上还带着如烟的湿雾,停了工作的农人又继续着,看守桃园的也不再躲在园屋里,这时候的每个桃园都已建起了一座临时的小屋,有的用土作为墙壁而以树枝之类作为顶篷,有的则只用芦席作成。守园人则多半是老人或年轻姑娘。他们看桃园,同时做着种种事情,如绩麻或纺线之类。落雨的时候则躲在那座小屋内,雨晴之后则出来各处走走,到别家园里找人闲活。孩子们呢,这时候都穿了最简单的衣服在泥道上跑来跑去,唱着歌子,和“光光多锄”互相应答,被问的自然是鸟,回答的言语是这样的:

        光光多锄,


        你在哪里?


        我在山后。


        你吃什么?


        白菜炒肉。


        给我点吃?


        不够不够。

      在大城市里,是不常听到这种鸟声的,但偶一听到,我就立刻被带到了故乡的桃园去,而且这极简单却又最能表现出孩子的快乐的歌唱,也同时很清脆地响在我的耳里。我不听到这种唱答已经有七八年之久了。
  今次偶然回到家乡,是多少年来唯一的能看到桃花的一次,然而使我惊讶的,却是桃花已不再那么多了,有许多桃园都已变成了平坦的农田,这原因我不大明白。问乡里人,则只说这里的土地都已衰老,不能再生新的桃树了。当自己年幼的时候,记得桃的种类是颇多的,有各种奇奇怪怪名目,现在仅存的也不过三五种罢了。有些种类是我从未见过的,有些名目也已经被我忘却,大体说来,则应当分做秋桃与接桃两种,秋桃之中没有多大异同,接桃则又可分出许多不同的名色。
  秋桃是由桃核直接生长起来的桃树,开花最早,而果实成熟则最晚,有的等到秋末天凉时才能上市。这时候其他桃子都已净树,人们都在惋借着今年不会再有好的桃子可吃了,于是这种小而多毛,且颇有点酸苦味道的秋桃也成了稀罕东西。接桃则是由生长过两三年的秋桃所接成的。有的是“根接”:把秋桃树干齐地锯掉,以接桃树的嫩枝插在被锯的树根上,再用土培覆起来,生出的幼芽就是接桃了。又有所谓“筐接”,方法和“根接”相同,不过保留了树干,而只锯掉树头罢了,因须用一个盛土的筿筐以保护插了新技的树干顶端,故曰“筐接”。这种方法是不大容易成功的,假如成功,则可以较速地得到新的果实。另有一种叫做“枝接”,是颇有趣的一种接法:把秋桃枝梢的外皮剥除,再以接桃枝端上拧下来的哨子套在被剥的枝上,用树皮之类把接合处严密捆缚就行了,但必须保留桃枝上的原有的芽码,不然,是不会有新的幼芽出生的。因此,一棵秋桃上可以接出许多种接桃,当桃子成熟时,就有各色各样的桃实了。也有人把柳树接作桃树的,据说所生桃实大可如人首,但吃起来则毫无滋味,说者谓如嚼木梨。
      按成熟的先后为序,据我所知道的,接桃中有下列几种:
  “落丝”:当新的蚕丝上市时,落丝桃也就上市了。形椭圆,嘴尖长,味甘微酸。因为在同辈中是最先来到的一种,又因为产量较少之故,价值较高也是当然的了。
      “麦匹子”:这是和小麦同时成熟的一种。形圆,色紫,味甚酸,非至全个果实已经熟透而内外皆呈紫色时,酸味是依然如故的。
      “大易生”:此为接桃中最易生长而味最甘美的一种,能够和“肥桃”媲美的也就有这一种了。熟时实大而白,只染一个红嘴和一条红线。未熟时甘脆如梨,而清爽适口则为梨所不及;熟透则皮薄多浆,味微如蜜。皮薄是其优点,也是劣点,不能耐久,不能致远,我想也就是因为这个了。
      “红易生”:一名“一串绫”,实小,熟时遍体作绛色,产量甚丰,绿枝累累如贯珠,名“一串绫”,乃言如一串红绫绕枝,肉少而味薄,为接桃中之下品。
   “大芙蓉”:形浑圆,色全白,故一名“大白桃”,夏末成熟,味甘而淡。又有“小芙蓉”,与此为同种,果实较小,亦曰“小白桃”。
   “胭脂雪”:此为接桃中最美观的一种,红如胭脂,白如雪,红白相匀,说者所谓如美人颜,味不如“大易生”,而皮厚经久。此为桃类中价值最高者。
   “铁巴子”:叶细小,故亦称“小叶子”。“铁巴子”谓其不易摇落,既生摘亦须稍费力气。实小,味甘,现已绝种。另有“齐嘴红”一种,以状得名,不多见。
   有一种所谓“磨枝”的,并非桃的另一种类,乃是紧靠着桃枝结果,因之被桃枝磨上了疤痕的桃子,奇怪处是这种桃子特别甘美,为担桃挑的桃贩所不取,但我们园里人则特意在枝叶间探寻“磨枝”来自己享用。为什么这种桃子会特别甘美呢,到现在也还不能明白。另有所谓“桃王”的,我想这大概只是一种传说罢了。据云“桃王”是一种特大的桃子,生在最繁密的枝叶间,长青不老,为一园之王。当然,一个桃园里也就只能有这么一个了。 有“桃王”的桃园是幸福的,因为园里的桃子会格外丰美,甚至可以取之不竭。但假如有人把这“桃王”给摘掉了,则全园的桃子也将殒落净尽。这是奇迹,幼年时候每每费尽了工夫去发现“桃王”,但从未发现过一次,也不曾听说谁家桃园里发现过。
  桃是我们家乡的重要土产,有些人家是藉了桃园来辅助一家生活之所需的。这宗土产的推销有两种方法:一是靠了外乡小贩的运贩,他们每到桃季便肩了挑子在各处桃园里来往;另一种方法,就是靠着流过这地方的那两条河水了。当“大易生”和“胭脂雪”成熟的时候,附近两河的码头上是停泊了许多帆船的,从水路再转上铁路,我们的桃子是被送到其他城市人民的口上去了。我很担心,今后的桃园会更变得冷落,恐怕不会再有那么多吆吆喝喝的肩挑贩,河上的白帆也将更见得稀疏了吧。

                                                                                        (一九三五年四月)

 

作者:李广田,邹平人,中国现代著名的文学家、教育家。

 

记录,为即将的逝去

 

刘玉清

 

       西窝陀,是村名,是邹平市青阳镇的一个村庄。若从空中俯瞰,整个村庄深陷在山窝里。邹平有方言,一坑一洼处都称“窝坨子”。如此一说,“窝陀”村名就很是名副其实了。至于西窝陀,该是相对于东窝陀而言吧。

       乙亥年三月二十八日,杨柳风微寒,“邹平乡村记忆工程”队的十几名队员走进即将拆迁的西窝陀村,做采风记录。

       西窝陀村是全镇三个拆迁村庄中居民最多,占地面积最大的一个村,坐落在青阳镇正南五华里处。村庄三面环山,村南1500米处便是著名的雕窝峪风景区,也是隋末农民领袖王薄起义的旧址,东靠青龙山,西依大峪顶等山,北部也并非完全开放的平原,闻名遐迩的凤凰山在西北部呈现出弧状轮廓。村庄地势南高北低,村里每一 条南北走向的街道都是一道长长的斜坡,就像直角三角形的斜边。

        西窝陀村名何时被正式使用?村里何时出现的第一户人家?虽有史料记载,却不很精准。就像一个池塘里忽然出现一群鱼,你很难知道谁投的鱼籽,什么时候出现的第一 条鱼?清代《邹平县志》中记载,该村自明、清以来即名西窝陀,首先落户于此的是从山西洪洞县迁来的赵氏兄弟。

       有精确历史记录的是关于王薄,关于隋末农民起义。王薄,西窝陀人,出身:农民,职业:铁匠,副业:义军首领。 隋汤帝大业七年(611年)十月,农民王薄因兵役繁重,与同郡的孟让联合在雕窝峪起兵,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压迫,反统治风暴。王薄自称“知世郎”,意为能预知天下局势之变化。他在成功攻打邹平以后,创作了一首流传千古的歌谣,《无向辽东浪死歌》:长白山前知世郎,纯著红罗锦背裆。长槊侵半天,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食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想那王薄虽然出身一般,却不是一般的聪明,如果生在现在,想必也是一名文韬武略的社会精英。那个年代人家就懂得借用“软文化”来树团队形象,鼓士气,凝力量,收拢人心。可以想象,这气势昂扬的歌谣,从一群农民汉子的口中带着野性喊出来时,定是如虎啸,如龙吟,声震山响。附近许多被横征暴敛逼得走投无路的群众或拿刀叉,或扛锨镰,纷纷投靠到起义军的大旗之下。隋政府的腐败统治在农民的反抗中陷入风雨飘摇之中。如今,鼓角之声已远去,刀光剑影皆已消失,高岗之上,王薄的雕像迎着山风,巍然屹立。

        王薄起义的足迹,让西窝陀村有了可靠的历史追溯。毫无疑问,村庄已经历经一千多年的风雨洗涤,因此,当你走进它时,犹如打开一部烟波浩渺的历史书籍,无论是用我们的文字书写,还是用先进的摄像机拍录,都不可能求得其全,得其详细.只能尽最大努力留下些吉光片羽而已。

        村中住宅新旧不一,高矮不同。年代久远的土坯房,墙面被严重风化,变得斑驳陆离,房子低矮,空间狭小,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努力支撑着最后的岁月。大多数住宅是外墙贴着整洁瓷砖,正房带着前出厦的四合院,也有更气派更华丽的二层小楼。建筑年代较近的住宅很多在山墙上刻着房屋的建成年月。这个日期对于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把安居乐业作为毕生追求的村民来说,或许就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日子。有的房屋在面向街道的山墙上嵌入一长方形石块,长约四十公分,宽约十来公分,石面光滑,且刻着相同的字:“泰山石敢当”,此乃镇宅、压煞、驱影、辟邪之物,用以祈求永乐安康。

        村庄与大山紧紧相依,看得出石头最是不缺之物。几乎每个户主家的门口两侧都墩放着高矮适中的方形 石块。这种石头是从山上开采下来未经任何加工的,其作用一看便知,茶余饭后坐于其上或乘凉,或与邻居闲聊,更是孩童爬上跳下玩耍的好去处。一些不规则的小石块也派上用场,身体互补着挤成一道矮矮的墙,圈起一方土,里面种了油菜、韭菜、菠菜,巴掌大的地方蕨蕤成一个绿色小海洋。

        春节已过近两个月,各家门楣上的春联依然保持着喜庆鲜艳的色彩。我在一住宅前止步,仰面默念门上的春联:彩虹环绕新庭院,霞光晚照幸福家,横批,家兴财源旺。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品读过一副春联,无论是在农村的老家,还是在城里的新宅。今天,当我的视线落在那些红彤彤的春联上时,内心涌动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触,我深刻地感悟到每一幅对联的背后都蕴含着人们对生活的热爱,对幸福的向往,对美好的追求。不知道他们迁入新居后,是否还会贴上这么美的春联,带上这么好的心情。这样想着,心中生便出淡淡的 惆怅。

        香椿树是北方树,在西窝陀村尤其多,大概因其耐干旱,更适合种植在山区吧。几乎家家户户的天井里都有种植,偶有闲置的院落,满院都是香椿树,目光掠过低矮的院墙可以看到,它们挺直的树干顶着一撮撮嫩叶,长得无拘无束,飘出一院子香气。

        沟堰上,影壁墙旁,偶有几株桃花甚是引人瞩目。它们像不知愁的少女,在春风中粉面含笑,招摇着身姿,一心装扮着自己的美丽,对于街道上村民们的谈话,它们定是充耳不闻。对于西窝陀的村民来说,却没有像眼前桃花一样无牵无挂的心情。这一年,这个春 季或许比过去的任何一个时期都能牵动人的神经。整个村庄,所有村民不约而同地聚焦着同一个话题:拆迁,补偿。那些徜徉在大街上的面孔有疑惑,有焦虑,有展望,有犹豫,表情纷杂,心情各异。只是愁也好,忧也罢,都是暂时,所有事情终会安置进时间的掌纹里。该来的总 会来,该去的,谁都挡不住。就像路边的桃花,春风一吹, 谁能阻止那些花朵的绽放呢?新农村建设的战略已经实施,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我们最好的选择该是顺应形势。

        一位七十岁左右的老大爷从街上慢悠悠走过,一只手里提着馍馍,用方便袋装着,另一只手提着用细绳拴着的本。我们一看便知他的行径:去馍馍房拿馍去了。南米北面,鲁中平原上的居民以馍馍为主食,差不多每个村庄都有馍馍房,像西窝陀这样的大村恐怕不止有一处。经营好的馍馍房有的发展成为面粉厂或面条厂。村民收获小麦后,卖掉一部分,剩下的全部存进馍馍房,随吃随拿,记在自家的馍馍账本上,三五月清算一次。老大爷手里的本就是记馍馍账用的。

        馍馍房的好处是省掉家家户户费时费力机械地去做同一件事,同时也省掉了在家存放小麦的麻烦。小麦存家里占地处不说,其中的劳神费力不是一般的折磨人。鲁中平原上走出的农民对此恐怕都深有同感,一清二楚。小麦晒干后,先装袋,再运到家里,你肯定不能随便摞在家里的某个地处,那样一定会让老鼠欢喜。要存入专门盛放粮食的瓷瓮,或者是水泥柜。每个家庭至少也要存千数斤吧。一袋袋死沉沉的麦子用力抱起来,哗啦倒掉,其中的累一想便知。小麦存好后,还要预防日久生虫。我还记得早年时,母亲把包好的熏虫药放进麦子柜的四个角,又小心翼翼严丝合缝地挪好厚重的水泥盖,如释重负的样子。说道着馍馍,联系上小麦,话题好像跑远了, 就此打住,再次落笔在眼前的村庄。迁入新居的村民,肯定会照样吃馍,只是不会再用小麦去换吧?新农村建设的目的之一便是把居住分散的农民最大限度地集中起来,让他们的生活向着更便利更舒适的方向发展。

        村内有两条南北向的主街。顺西面的大街北行,出村,直通青阳镇驻地。村口矗立着一座高大阔绰的门楼,仿古建筑,飞檐斗角,上面雕刻“西窝陀”三个大字。 两只威武的石狮把守门楼两侧,双目圆睁,精神抖擞,一 副气势非凡的样子。听附近村民说,这座门楼建成于 2004年。想必这两只石狮也在此守了近二十年了吧? 它们或许不知道,在这个春天,它们身后的这片村庄即将迁往它处,它们镇守村庄的使命也将到此结束。

        离开村庄时,天空飘着细雨。回望身后,不远处山峦起伏,雾岚弥漫,西窝陀村笼罩在一片蒙蒙烟雨之中。不知道再次回来见到它会是什么样子。十年以后,五十年以后呢?村庄,一定是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庄稼?是树林?还是旅游观光地呢?不管怎样,我们有理 由相信,在“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的思想理念指引下,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一定会会呈现出更美的画面,村民们也一定会在与时俱进中过上更好的生活。

(本文转载自《今日邹平》2019.7.26)

 

按照五子爷自己的说法,到今年麦收季节,他就满一百二十岁了。

当然,他没有实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兴许我还能活过一百二十岁呢!”

四十年前那个夏天,在一个燥热的上午,大家都在生产队的场院忙着收麦打场,独自在家的他静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什么话也没留给大家。

再过十天,就是五子爷八十岁的生日。

1

我家是村里迁来的外姓人,跟五子爷不是本家,也不是一姓。

父亲在县城中学当教师,为了离家近些,特地把母亲和我们兄弟三人从三百里外的老家落户到了那个小山村。父亲为人谦和低调,努力跟村里每个人搞好关系。我依稀记得,每到周末,父亲从三十多里地外的县城骑着他的“国防”自行车回村时,总要带回一瓶高粱特曲或者从学校食堂买的一些熟食、点心之类的。但是,这些令我望眼欲穿的美味,似乎并不是为母亲和我们哥几个准备的。父亲一回家,几位平时不怎么上门的邻居或者大队干部立即会聚拢过来。父亲笑容满面地招呼着这些乡里乡亲,即使母亲给他们端上的只有咸菜条,他们也会喝到深夜,不愿意散去。而我眼巴巴一周的等待,却逐渐地变成了桌上的狼藉。为此,我不知道多少次恨过父亲和这些人,也不知道多少次偷偷跑到院子外边掉过眼泪。

这些人中每次必到的就有新子叔,每次他都要喝到酩酊大醉。

新子叔,是五子爷唯一的儿子。正是父亲和新子叔这种酒友的关系,我才有机会跟着家长经常到新子叔那儿串门,也就认识了五子爷。

在我印象里,五子爷不苟言笑,是个面相严厉到让我这样的小孩子一看就害怕的人。他总是用一种冷冷的目光看着每一个跟他照面的人。稀疏的山羊胡子,一杆超过二尺长的旱烟袋,熠熠闪光的紫铜烟袋锅,这一切都让我把他与儿时记忆中万恶地主老财的形象联系起来,所以,每次看到五子爷,我心中总有一种惴惴的恐惧。

其实,五子爷是父辈们对他的尊称,但在村里,不论辈分,不分大小,几乎人人都这样叫他。每次我跟着父亲去新子叔家串门,父亲总要先拽着我到五子爷面前打招呼。我躲在父亲的身后,怯怯地挤出低得不能再低的“爷爷”两个字以后,偷偷抬头却正好与他那冷冷的目光相撞,我的心骤然因恐惧突突地猛跳,后背似乎也渗出了汗滴,而他那杆二尺长的烟袋,就杵在我的鼻子尖旁,飘散着呛人的旱烟味道,吓得我一动不敢动。

父亲会跟五子爷简单寒暄几句后再去跟新子叔聊天,而五子爷就继续坐在他那把太师椅上,眼睛不再看我们,而是幽幽地望着房门外不再言语,只是偶尔抽几口烟袋,任青烟在房中缭绕。

虽然,我跟着大人们去五子爷家次数也不少,但在我童年的印象中,他就是这样一个令我想起来心里就有一种难以挥去的恐惧感的翘胡子老头。

2

不过,五子爷却是村里的传奇人物。

每当月亮从东山后升起,晚饭后的人们逐渐聚拢到离我家不远的村东石桥上,男女老幼,天南海北,每天例行的乡村夜谈便绵延开来。但,人群中只要一有人谈起五子爷,这三个字就如磁石般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接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五子爷的各种传闻轶事就成了村民们乐此不疲的夜谈主旋律。

那时的我还是个小毛孩,大人谈论的那些事情,大多听不懂。但是,“五子爷”这个频繁出现在他们口中的人物,却深深地烙在童年的印象深处。

记得当时人们说得最多的还是五子爷家的三件宝贝,也有说是五件的,但是能叫上名来的就是:八人抬的大鼓、削铁如泥的宝刀和真伪难辨的快枪。当然,还有据传是乾隆爷时候的大瓷瓶、明朝年间的太师椅等等,后边这些孩子们就不怎么感兴趣了。

五子爷家的大鼓,我的确见过。有一年春节,村里人过节赋闲没事,天天就是串门子喝酒聊天。那天不知道是五子爷喝了几杯高粱特曲高兴了还是怎地,忽然主动招呼在他家闲玩的几个年轻小伙子从他家的南屋中抬出了一面大鼓,我顿时就看呆了。那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大的一面鼓,鼓面阔有一丈,因年代久远,鼓皮泛着一种神秘的青光,鼓周边的木头也是一种泛着土黄的青灰色,上边还写着一些我不认识的字。我曾问过旁边的大人,他辨认了半天,告诉我那是一些老字儿,他也不认得。我很想问问五子爷那些字是啥意思,但是看到他因酒气而泛红的脸,以及那翘得更高的山羊胡子,我的心又打怵了,只好作罢。

大鼓被放在一个专门打造的木制鼓架上,架子也似屋里那把太师椅一样,闪着幽幽的暗光,鼓槌足有我家擀面杖那么长,前端包着已经掉色儿的红绸子。鼓周边围了十几个人,却一点都看不出拥挤,看样子八人抬不是虚言。他们说鼓面是整张牛皮的,我当时疑问就来了,到哪里去找那么大的牛呢?这种孩子气的问题,那时候不会有人回答我的。我围着大鼓转了几圈,抚摸着鼓架,时不时扫一眼在屋门口站着的五子爷,发现他那沟壑遍布的黑红脸庞上,竟然有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笑意,而他的眼神里也流露出一种神秘莫测的惬意。

村民们听说五子爷的大鼓摆出来了,院子里很快就聚集了来看宝贝和凑热闹的人们,于是好事者就去问五子爷,能否敲敲鼓热闹一下。那天五子爷也非常爽快,点头示意可以。村里那几个喜欢锣鼓家什儿的叔叔大爷们立即摸起鼓槌,围着鼓肆意敲击起来。

我现在依然还能感受到当时自己站在鼓旁,那撼人心扉的鼓声仿佛要把我从地面上震起,抛向鼓面,然后颠上天空的感觉,五脏六腑都在随着鼓点颤动,再加上当时密密匝匝的村民们围着大鼓,我竟然感觉到有些神情恍惚,呼吸困难,就像那面大鼓中有个妖怪,要用这摄人心魄的鼓声把我吸进去,吞噬掉……

我就只见过这么一次大鼓的面。

至于削铁如泥的宝刀,我只是听村里的大人们讲过,没有见过五子爷的这件宝贝,而且村里好像也只有几个年纪比较大的,跟五子爷关系不错的人见过宝刀。据说,只要见过他那把刀的人,没有不羡慕的,恨不得立刻卖房子卖地也得弄过他那刀来。

那刀啥样,我想象不出来,但是听老人们说,还有专门与此刀配套的刀法,都是五子爷早年在南山里学武艺时师傅传给他的,只有学得最好的人才能继承。不过孩子们最感兴趣的还是这把宝刀,总是追着村里的老人问宝刀的样子及下落。

如意爷与五子爷关系最近,他说五子爷学成武艺下山后,那把宝刀一直秘不示人,江湖上却总有人慕名而来,要么求宝,要么求艺,结果都被五子爷以师命难违为理由给挡回去了。有一年,不知道怎么地五子爷家被绑匪给盯上了,半夜里来了十几个人,围着院子指名要宝刀,否则就要脑袋。但是最终那帮绑匪却被五子爷和五子爷的父亲以及几位邻居给打跑了,那次宝刀还见了红,绑匪中有两个人重伤逃走,估计性命也难保了。

如意爷说,那一夜全靠了五子爷的武艺和那把宝刀。此事之后,五子爷对外宣称不再涉足武林和江湖事端,那把宝刀也被他藏得更深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了。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日本鬼子占领我们家乡的第二年,有一次日本军队大扫荡,有一个日本兵失踪了。鬼子把我们邻村包围,非说是那个村的村民杀死了失踪的日本兵。鬼子在村里放火烧房子,强奸妇女,还把村民都聚集到村头,威胁要用机枪扫射。村里四位义士奋起抗击,想抢夺日本鬼子手里的枪支,结果却被日本人当场刺死,其中一位握着鬼子刺刀夺枪的村民就是五子爷当年在山里学习武艺的师兄。

五子爷听说了这个事后,一夜没有睡觉,一言不发地翻出他珍藏多年的宝刀,恨恨地磨了半夜刀。要不是五子奶奶和五子爷的父亲拼死抱着他的大腿不放,恐怕五子爷就要趁夜色去找日本鬼子拼命,让他的宝刀二次见红了。

3

关于五子爷的快枪,我曾经多次问过村里的老人。但是,似乎没人能说得清楚。要么说哪有什么快枪宝贝,要么说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情。偶有人提起,也只是一鳞半爪,语焉不详,大多不愿意再讲下去。这后面似乎藏着一个不可与人言说的秘密。

儿时的我对这样的事情也抱有极大的兴趣,越是没人告诉我,就越激起我探究的欲望。于是,有次趁着新子叔在我家与父亲喝酒喝得酒酣脸热之际,我凑上去询问关于五子爷的快枪下落。正喝得眉飞色舞的新子叔突然停顿下来,脸色竟然变得有些难看,用一种像极了五子爷的凶狠狠的眼光盯着我半天没说话,转而厉声地训斥我道:“小毛孩子,知道啥?哪有什么快枪?乱问!”

那晚新子叔竟然没把酒喝完就回家了。懵懂中的我似乎也明白了,我可能向一个不该问的人问了一件不该问的事。

从那之后,这个问题被我藏在内心深处不再提起,而村民们也越来越少有人提及此事。

我参加高考那年,我们村里小学的老师到城里办事,顺路到我家做客。言语之间他与我的父母偶然谈及了五子爷以及传说中的那些宝贝。那时,五子爷已经离世八年,很多关于他的事情也已经淡出人们的话题,但是那天我内心深处的记忆被重新唤醒。在我的请求下,那位老师给我讲了五子爷和快枪的故事。

年轻时的五子爷在南山学成武艺回家后,断断续续有江湖人士与他来往,而他也有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感觉。大概是民国十八年,家乡附近区域匪患横行,祸乱乡里。据说其中有一股绑匪的大头领就是五子爷当年学艺的二师父,他与五子爷私交甚好,多次拉他入伙,五子爷都没有同意。那位老师在讲这件事情的时候也是特别强调了 “据说” 这两个字。有一次,他的这位二师父带人绑了邻县一个做买卖的大户人家五口人,几经讨价还价,最终商定大户用5000块大洋的赎金赎人,但是,在交钱赎人时候却出了意外,被绑的一人因恐惧暴亡,这就犯了江湖上的大忌。这位二师父却还有些贪心不足,竟然还顺道劫走了驻在大户附近张宗昌保安队的19条汉阳造快枪,这下可惹了大祸。大户跑到济南到处告状,张宗昌也因为被这小蟊贼偷到自己部队的头上,觉得太有损他的部队形象,马上派出重兵剿匪。二师父那十几个人哪经得住正规军队的剿击,没几天就被发现了踪迹,他们四散而逃。据说二师父曾带着他的几个弟兄,还有那5000大洋和19条快枪于一个深夜逃到五子爷家落脚。第二天趁着天不明的时候他们逃跑时,却被张宗昌的军队抓个了正着。军队把二师父抓到之后,大部分同伙也纷纷落网,但是那些大洋和快枪却不知所踪。审问时,二师父坚持说半路都扔掉了,再不言语。半个月后,二师父以及被抓住的其他13人被就地枪毙正法。五子爷也因为曾经与绑匪有过来往,被抓进牢里严刑拷打了四个月,但官兵把五子爷家翻了个遍,也没有发现可疑的证据说明他跟绑匪是一伙的,于是五子爷的父亲找保人交了200大洋后,五子爷就被放回了家,那些大洋和快枪最终没有了下落。

前几年,我还专门就此案曾查阅过当地记载这次绑票案的历史文献,上边记录的清清楚楚,赎金和枪支“不知所踪”。

4

除了五子爷这充满传奇色彩的“三宝”之外,别人口中他那些稀罕东西,我多数曾经目睹过。

比如那乾隆爷时候的大瓷瓶,是一对,就放在他住的房子八仙桌后的条几板上,一边一个,造型奇巧,色彩艳丽,我记得上边的彩釉画好像是百子图之类的,满是光屁股小孩,瓷瓶中插了好几个鸡毛掸子。趁着五子爷不在屋内,我曾经偷偷地摸过瓷瓶,手感滑溜溜,冰冰凉。

比如人们口中的太师椅,就天天在五子爷的屁股底下,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那时候人们没有文物保护意识,几百年的东西就那样坐下屁股底下。我仔细观察过那把椅子,上边的雕花特别精细,特别逼真,木头摸上去特别舒服,但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做的。

我还见过五子爷收藏的一大套古书,用布函盒子装着,高高的一厚摞,那种黄黄的纸,大大的字,上边还有些我不明其意的图画。可惜我当时不认识那些古字,也不知道书名。只是记得,每当秋高气爽的日子,五子爷就捧出他的古书,摆在房子中间的桌子上冷晾。每当这个时候他是不允许任何人摆弄他的图书的,更不让我们小孩子接近。

至于五子爷家很多的事情,现在的我已经基本上没印象了,就像现在村里很多人已经对五子爷没有任何印象一样。但有一样东西,却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四十多年来,就像一个隐形的谜语,诱惑着我,让我把关于五子爷的一切糅合起来,重新去审视思索,每当我想起五子爷,它就如影随行般溜进我的思绪。

那就是五子爷家的花窖。

五子爷家院子西南角有两棵大槐树和几棵枣树,树荫下,早年就修建有半间屋见方大小的花窖。花窖,是一种半地下的建筑,地面下挖一人多深,然后深筑地基。听新子叔说地窖的地面都是用那种很大的青砖铺的地面,然后又在地窖的四周用青砖和条石搭建起类似碉堡的穹顶,窖顶修建得极为结实,并且夯实了厚厚的一层泥土。上边由于年久,每年都长满了厚厚的草丛,再加上五子爷在上边摆放着几盆花卉,就像一个电影中战备坑道的入口。

在我们那儿从没在其他人家发现过这样的地窖。因为那时候偶有家庭在院子里挖有几米深的井窖,那是用来储存地瓜、萝卜、白菜等,但是从没有人建像五子爷家这样奇怪的地窖,而五子爷家的地窖的用途也与其他人家的不一样,那地窖是他存放他养的各种花卉的地方。当严冬来临时,他就会把他那些形形色色的花花草草都搬到这个地窖中。所以,每年过年的时候,在五子爷的家中,也总能看到几盆盛开着鲜花的反季节花卉。

据新子叔说,这个花窖颇有些年头了,是五子爷年轻的时候自己建造的,也就是摊上二师父快枪绑票案后半年,他身体恢复后,就坚持要在自己的院子中修建一个这样的地窖,用来养花种草,说是要修身养性。家里人当时都非常反对建这么个奇怪的东西,五子奶奶一直说这东西太像个坟了,不吉利。然而,谁也没拗过五子爷,他自己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建成了这个花窖。

除了屋子里的太师椅,这个花窖就是五子爷最喜欢待的地方。而且,五子爷从不让外人靠近这个花窖,从他建成起就是这样,谁要靠近这个花窖他就跟人家急眼,只有他自己才能进去捣鼓那些花草什么的,并且他还在窖门上挂了把大锁,钥匙他自己拿着。

只有一次,因为突然的大雨雪,五子爷才允许新子叔帮着他向窖里搬过一次花草。那次爷儿两个在地窖里待了很长时间,五子奶奶也不知道他们在里边干啥。可是,新子叔从地窖中上来后,却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三天没说话,从此再也不靠近那个花窖了,就像是着了魔道。那时新子叔还小,刚满十七岁。

关于这个花窖还有个故事。那是文革期间,村里也兴起了“破四旧”的“革命”行为,村里有几个愣头青满村转着找“四旧”要破坏掉。有人提出说五子爷家有“四旧”,有花瓶、太师椅,还有一个资产阶级的地窖,里边盛满了资产阶级的“四旧”,于是他们就天天嚷着要到五子爷家“破四旧”。刚开始五子爷没当回事儿,以为他们是说着玩的。可后来,他们竟然集中了七八个人,拿着镢头、铁锨要冲进院子来真的。

五子爷铁青着脸,把太师椅摆在院子中央,椅子前边的桌子上摆了三把菜刀,他就一动不动地坐在太师椅上,用那种我最害怕的冰冷的眼光盯着大门的方向,一下午,那帮愣头青们进了院子三次,看着五子爷的样子,都没敢再前进半步,他们的“革命行动”也只好作罢。

我还曾多次看见五子爷独自坐在花窖的前边,一坐就是半天,尽管窖门紧锁,他依然是盯着花窖凝望着,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事情。有一次,我竟然看见一向以严厉待人的五子爷,自己在摩挲着花窖的砖墙,嘴里还哼唱着一支不知名的小曲,就像在哄着哭闹的孩童睡觉一般,我从没见过他如此的温柔。

还有一次,五子爷坐在花窖旁,与我的父亲闲聊天。

我的父亲问他:“您今年快八十岁了吧?”

五子爷说:“七十九岁,明年就八十岁了!”

我父亲说:“真好呀!高寿,高寿呀!”

五子爷说:“过了明年,兴许我还能活过一百二十岁呢!” 

5

五子爷离开人世的那个夏天过后,我跟着父亲到城里上小学去了。从那开始,就很少再回到那个山村。

十五年后,五子爷唯一的儿子新子叔因为常年喝酒烧坏了肝脏,早早地去世了。新子婶和两个女儿继续住在那个老院子里。再后来,两个女儿先后出嫁,寡居的新子婶也最终离开了那个破落的老院子,跟着大女儿去城里住了。

五子爷的大院子败落了。关于五子爷,关于五子爷的那些传奇故事,关于五子爷的那些宝贝,也都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逐渐淡出了周围人的话题,淡出了村民的回忆,淡出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前几天,我因事路过老家的村子,顺路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因为这几年旧村改造,原来的村容村貌荡然无存,很多人家已经搬到县城的新房或者镇上统一盖的社区新房去住了,只有不多的几户还坚持住在村子的老房子里。

我转到记忆中五子爷的院落处,发现老院落早已不在,原址上堆满了建筑垃圾,还有许多临时存放的建筑材料和铁塔设备。

我记忆中的院落、大槐树、花窖都已经不复存在。

那传奇般的八人抬大鼓、削铁如泥的宝刀、乾隆爷时候的大瓷瓶、明朝的太师椅、不知道年代的古书,这一切也都不知所踪。

还有,那语焉不详的19条快枪,那5000枚现大洋赎金的迷案,都湮灭在这一片废墟中。

我问身边陪着我的村里侄辈的一位年轻人:

“你还知道五子爷是谁吗?”

“五子爷?是谁啊……”

 

(作者:杨学平  本文原载滨州文学微信公众号)

梦中住在浒山铺

王冬良

       冒着毛毛细雨,我们“乡村记忆工程”采访组如约来到了邹平市青阳镇浒山村。据《滨州地名研究》《邹平县志》等资料记载:浒山村,位于青阳镇最东端,是青阳镇的“东大门”。浒山村是一个较大的行政村,由浒山铺、小山坡两个自然村组成。相传浒山铺为西周时期建村,是通济之官道上的驿站。因村中多铺店,西濒浒山泺,故名浒山铺。小山坡村,因处青龙山中段西山坡故名。

        站在村委会北门口抬头环望四周,不远处青山环绕,院中鲜艳的五星红旗迎风招展,空气中弥漫着久违的乡土气息。在村委会办公室前有一处醒目的宣传栏,上面的村情介绍顿时吸引了我们:“浒山铺村,全村人口2489人­­­共有党员63名。浒山铺是青阳镇东北角的一个村庄,紧依九节青龙山,原名四庄。因古时有几家在此开小吃店,为来往济南客商吃饭住宿,又因浒山泺之名而取名浒山铺。距镇府驻地九华里,东隔青龙山与黄山办事处毗邻。村庄沿山脚而建,南北狭长,伸展四华里。村北头有烽火台遗址,西周时候有人在此定居。这里自古就是东西交通的的必经之路,与西面的马埠店、青阳店,还有章丘市的山头店处在同一条交通线上。从前,这里是驻兵的地方。道光《邹平县志·兵驿》:城西墩铺二,曰浒山铺,去城二十里,又西曰青阳店铺,去城三十里,各铺马步兵分汎防。曾有碑石记载,1962年时在张家大峪内,现不知去向。”

 

        有热心的老者告诉我,浒山铺村民以回收、加工废旧橡胶为主要经济收入来源,是山东省乃至长江以北最大的废旧橡胶能源基地,家家都很富裕。村委会门口西侧有座名为《修路募捐功德榜》的石碑,虽然上面有些字已经模糊不清,但并不妨碍我们阅读。 “要致富,先修路”,浒山铺村常年做生意的人很多,更明白这个道理,这也是这个村子比较富裕的根本性原因之一。碑上清晰地记载着每家每户地捐款金额,1000元、600元、500元不等,落款日期是2009年7月29日。

        我们采风的第一站,是2014年8月村里集资修建的望浒亭。一路上大家拍照的拍照,记录的记录,摄影的摄影。一棵棵粗大的香椿树,路旁一棵棵刚吐绿的花椒树,都进入到了我们的视野。去望浒亭的路,是一条上坡路,有土也有石块。路南侧有一片枣树林,都是一些老枣树。路北侧有一条宽宽的“排水沟”,应该是雨季泄洪时,长期冲刷出来的。村里负责陪同的耿玉宝大叔介绍说:“这条沟叫‘大峪沟’,夏季下大雨的时候,山上留下来的大水就顺着这条沟,排到村子北面去了。”我脑补了一下夏季雨后的美丽画面,大峪沟内河水清清、阵阵蛙鸣,村庄、山脉在绿色的掩映下更加秀丽、清新,几个村姑打着花雨伞走上街头,真有古诗“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所述的几分意境。

      走走停停,终于爬到山顶,看到了传说中的望浒亭。在汉语发音中,“亭”与“停”谐音,“亭”是为游人在旅途中累了时,停下脚步暂时休息的一处场所。在浙江兰溪,有一座清代著名戏曲家、大文人李渔牵头修建的亭子,名为“且停亭”。这个亭子有一副对联很有意思:“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来者往者溪山清静且停停。”站在望浒亭眺望,脚下的小山坡、浒山铺村一览无余,可以清晰地看到每家每户房子的白墙红瓦。村子里有许多高高的梧桐树,漂亮的桐花长得密密麻麻,开得正艳。我们忍不住在亭子前合影留念。耿玉宝大叔手指前方,热心为我们介绍:山脚下哪个是浒山铺,哪个是小山坡村,哪座是大虎山、二虎山,哪座是青龙山。

        大叔说,浒山铺因浒山泺而名。听村里的老人们讲,许多年以前浒山泺是有水的,在邹平旧县城西十五里,南接黉堂岭,西濒芽庄,北邻杏花河。清顺治间为潴水,遇旱则涸,可以种麦。后漯水流经其中,汪洋千顷。后经多次疏浚,今已退缩至芽庄湖一带。

       我看到亭子东北处有一块石碑,于是赶紧快走两步,上前端详。石碑的正面是《望浒亭记》;青龙山下,镇环山公路起点,有一方圣土,风景怡人,视野开阔。浒山村广大村民为了提高生活质量,美化生活环境,在镇府村委大力支持下,自发捐款捐物三万五千余元,出人工五百多个,修建了集休闲、娱乐、运动、纳凉于一体,占地二百平方米公共场所,主建六角景观亭。由原县统战部长张思越同志起名,县书协主席赵承宏书写“望浒亭”。登高眺望,美景尽收眼底。青龙山蜿蜒欲动,济青高速路与省道交织于山下,浒山村全貌一览无余,倍感心旷神怡。有诗赞曰;青龙山下望浒亭,乡众捐建应时生;安居乐业福泽多,物阜民丰保太平。石碑的背面是《捐款善名》,记载了捐款捐物的村民姓名。

        从望浒亭下来,我们在一条有着许多老房子的胡同转悠着,与乡亲们交谈着。村民们对乔迁新居有着许多期待,内心的欢喜溢于言表。我们用手中的笔和手机、摄像机记录着每一个点,记录着村庄的今天(未来的日子里回头看今天,现在的都是历史)。一棵棵有着几十年树龄的老香椿树,一堵即将消失的土坯墙,一盘石碾,一条保存了许多年的老标语,一垛垛做大锅饭的硬木柴,都深深地震撼着我……

        其中,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二十年前写在土坯墙上的那条标语:“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同行的记者朋友告诉我,《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这篇经典文献,来源于1934年1月27日毛泽东在江西瑞金召开的第二次全国工农兵代表大会上发表的讲话,结论部分题为《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时光如流水,转瞬即逝。85年后的今天,这句话依然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正如近几年党中央提出的“精准扶贫”“全面脱贫”“两不愁三保障”等政策方针,都很接地气,都十分深得民心,得到了人们的热烈拥护。有道是:谁把人民放在心上,人民就把他记在心中。

        后来,我们又跟着向导去村里参观了老官道旁边的老戏台、老官井、老村委、运粮桥。村里人说,村委大门南门口这条东西路原先就是官道。古时候,村里就有店铺,做买做卖的有很多,官方也设有驿站,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是一块风水宝地。村委向东二十米左右的路上,原来有个运粮桥,据说和敌后抗日部队有关。但是后来多次村里改建、改造,原貌已经看不出来了。

        晚上翻看手机博客,无意中看到了一篇《寻找墨王亭》的文章。文中有一首清初顺治、康熙年间杰出诗人、文学家王渔洋所做的《浒山铺》诗,其文曰:“山市依湖岸,烟光画杳冥。竹栏看鸭斗,茅屋带龙腥。一水兼天白,群峰挟雨青。渔舟与沙鸟,来去墨王亭。”说实话,今日的浒山铺依旧很美,总感觉去一趟有一些不过瘾,我真得想在村里住一宿,找几位老者聊聊天,搜集更多的民俗故事,才会不虚此行。

        浒山铺,若你我有缘,日后定会相见。

作者简介:王冬良,供职于山东西王糖业有限公司,系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

(本文转载自滨州网)

柳叶桃

 

  今天提笔,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奇怪感觉:我仿佛觉得高兴,因为我解答了多年
前未能解答且久已忘怀了的一个问题,虽然这问题也并不关系我们自己,而且我可
以供给你一件材料,因为你随时随地总喜欢捕捉这类事情,再会编织你的美丽故事;
但同时我又仿佛觉得有些烦优,因为这事情本身就是一件令人不快的事实,我简直
不知道从何说起。
  说起来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们为一些五颜六色的奇梦所吸引,在X城
中过着浪漫日子,尽日只盼望有一阵妖风把我们吹送到另一地域。你大概还记得当
年我们赁居的那院子,也该记得在我们对面住着的是一个已经衰落了的富贵门户,
那么你一定更不会忘记那门户中的一个美丽女人。让我来重新提醒你一下也许好些:
那女子也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娇柔,安详,衣服并不华丽,好像只是一身水青,
我此刻很难把她描画清楚,但记得她一身上下很调匀,而处处都与她那并不十分白
晰的面孔极相称。我们遇见这个女子是一件极偶然的事情。我们在两大之内见过她
三次。每次都见她拿一包点心,或几个糖果,急急忙忙走到我们院子里喊道:“我
的孩子呢?好孩子,放学回来了么?回来了应该吃点东西。”
  我们觉得奇怪,我们又不好意思向人问讯。只听见房东太太很不高兴地喊道:

  “倒霉呀!这个该死的疯婆子,她把我家哥儿当作她儿子,她想孩子想疯不!”

  第三天我们便离开了这个住处,临走的时候你还不住地纳闷道:
  “怎么回事?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呢?”
  真想不到,十余年后方打开了这个葫芦。
  这女于生在一个贫寒的农人家里。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从小就被送致一个戏班
子里学戏。到得二十岁左右,已经能每月拿到百十元报酬。在X城中一个大戏院里以
头等花衫而知名了。在X城演出不到一年工夫,便同一个姓秦的少年结识。在秘密中
过了些日子之后,她竟被这秦姓少年用了两千块钱作为赎价,把她从舞台上接到了
自己家中。这里所说的这秦娃的家,便是当年我们的对面那人家了。
  这是一个颇不平常的变化吧,是不是?虽然这女人是生在一个种田人家,然而
既已经过了这样久的舞台生活─一你知道一般戏子是过着什么生活的,尤其是女戏
子─一怕不是一只山林中野禽所可比拟的了,此后她却被囚禁在一个坚固的笼子里,
何况那个笼子里是没有温暖的阳光和可口的饮食的,因为她在这里是以第三号姨太
太的地位而存在着,而且那位掌理家中钱财并管束自己丈夫的二姨奶奶又是一个最
缺乏人性的悍妇,当然不会有什么好脸面赏给这个女戏子的。你看到这里时将作何
感想呢?我问你,你是不是认为她会对这个花了两千块钱的男子冷淡起来,而且愤
怒起来?而且她将在这个家庭中作出种种不规矩的事体,像一个野禽要挣脱出樊笼?
假如你这样想法,你就错了。这女子完全由于别人的安排而走上这么一种命途,然
而她的生活环境却不曾磨损了她天生的好性情:她和平,她安详,她正直而忍让,
正如我们最初看见她时的印象相同。这秦姓人家原先是一个富贵门弟,到这时虽已
衰落殆尽了;然而一切地方还都保持着旧日的架子。这女人便在这情形下过着奴隶
不如的生活。她在重重压迫之下忍耐着,而且渴望着,渴望自己能力这秦姓人家养
出一个继承香烟的小人儿:为了这个,这秦姓男子才肯把她买到家来;为了这个,
那位最缺乏人性的二姨奶奶才肯让这么一个女戏子陪伴自己丈夫;然而终究还是为
了这个,二姨奶奶最讨厌女戏子,而且永远在这个女戏子身上施行虐待。当这个女
戏子初次被接到家中来时,她参见了二姨奶奶,并且先以最恭敬的态度说道:
  “给姨奶奶磕头。─一我什么都不懂得,一切都希望姨奶奶指教哩。”
  说着便双膝跪下去了,然而那位二姨奶奶却厉色道:
  “你觉得该磕便磕,不该磕便罢,我却不会还礼!”
  女戏子不再言语,只好站起来回头偷洒眼泪。从这第一日起,她就已经知道她
所遭遇的新命运了。于是她服从着,隐忍着,而且渴望着,祷告着,计算着什么时
候她可以生得一个孩子,那时也许就是出头之日了。──她自己在心里这么思忖。
无奈已忍耐到一年光景了,却还不见自己身上有什么变化,她自己也悲观了,她自
己知道自己是一株不结果子的草花,虽然鲜艳美丽,也不会取得主人的欢心,因为
她的主人所要的不是好花而是果实。当希望失掉时,同时也失掉了忍耐。虽非完全
出于自己心愿,她终于被那个最缺乏人性的二姨奶奶迫回乡下的父亲家里去了。她
逃出这座囚笼以后,也绝不想再回到舞台去,也不想用不主当的方法使自己快乐,
却自己关在家里学着纺线,织布,编带子,打钱袋,由年老的父亲拿到市上去换钱
来度着艰苦日子。 

  写到这里,我几乎忘记是在对你说话了。我有许多题外话要对你说,现在就拣
要紧的顺便在这儿说了吧,免得回头又要忘掉。假如你想把这件事编成一篇小说─
─如果这材料有编成小说故可能──你必须想一种种方法把许多空白填补起来,必
须设法使它结构严密。我的意思是说,我这里所写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报告,而且
有些事情是我所不能完全知道的,有些情节,就连那个告诉我这事情的人也不甚清
楚,我把这些都留给你的想象去安排好了。我缺乏想象,而且我也不应当胡乱去揣
度,更不必向你专瞎说。譬如这个女戏子─一我还忘记告诉你,这女人在那姓秦的
家里是被人当面呼作“女戏子”的,除却那个姓秦的男子自己─一譬如她回到乡下
的父亲家里的详细情形,以及她在父亲家里度过两年之后又如何回到了秦姓家里等
经过,我都没有方法很确实地告诉你。但我愿意给你一些提示,也许对你有些好处。
那个当面向我告诉这事情的人谈到这里时也只是说:
  “多奇怪!她回到父亲家里竟是非常安静,她在艰苦忍耐中度日子,她把外人
的嗤笑当作听不见。再说那位二姨奶奶和无主张的少爷呢,时间在他们性情上给了
不少变化,他们没有儿子,他们还在盼着。了姨奶奶当初最恨女戏子,时间也逐渐
减少了她的厌恨。当然,少爷私心里是不能不思念那个女戏子的,而且他们又不能
不想到那女戏子是两千块钱的交易品。种种原因的凑合,隔不到两年工夫,女戏子
又被接到X城的家里来了。你猜怎样?你想她回来之后人家怎样看待她?”我被三番
两次地追问着。“二姨奶奶肯允许把女戏子接回来已经是天大的怪事了,接了来而
又施以虐待而且比从前更虐待得厉害,仿佛是为了给以要命的虐待而才再接回来似
的,才真是更可怪的事情呢!像二姨奶奶那样人真无理可讲!”
  总之,这次戏子是又被接到秦家来了。初回来时也还风平浪静,但过不到半月
工夫,便是旧恨添新恨,左一个“女戏子”右一个“女戏子”地骂着,女戏子便又
恢复了奴隶不如的生活。一切最辛苦最龌龊的事情都由她来作,然而白日只吃得一
碗冷饭,晚上却连一点灯火也不许点。男主人屈服在二姨奶奶的专横之下,对一切
事情都不敢加一句可否,二姨奶奶看透了这个女戏子的弱点──她忠厚,她忍耐,
于是便尽可能地在她的弱点上施以横暴。可怜这个女戏子不接近男人则已,一接近
到男人便是死灰复燃,她又在做着好梦,她知道她还年轻,她知道她还美丽,她仍
希望能从自己身上结出一颗果子来。希望与痛苦同时在她身上鞭打着,她的身体失
掉了健康,她的脑字也失掉了主宰。女人身上特有的一个血的源泉已告枯竭,然而
她不知道这是致命的病症,却认为这是自己身中含育了一颗种子的征候。她疯了。
她看见人家的小孩子便招呼“我的儿子”,又常常如白昼见鬼般说她的儿子在外边
叫娘。你知道当年我们赁居的那人家是有一个小孩子的,这便是她拿着点心糖果等
曾到我们那住所去的原因了。她把那个小孩子当作她的儿子,于是惹得我们的房东
太太笑骂不得。假设我们当时不曾离开那个住所,我们一定可以看见那女戏子几次,
说不定我们还能看见她的下场呢。
  是柳叶桃开花的时候。
  这秦姓人家有满院子柳叶桃。柳叶桃开得正好了,红花衬着绿叶,满院子开得
好不热闹。这些柳叶桃是这人家的前一世人培植起来的,种花人谢世之后,接着就
是这家业的衰谢。你知道,已经衰落了的人家是不会有人再培植花草的,然而偏偏
又遇到了这么一个女戏子,她爱花,她不惜劳,她肯在奴隶生活中照顾这些柳叶桃。
她平素就喜欢独自在花下坐,她脑子失掉了正常主宰时也还喜欢在花下徘徊。这时
候家庭中已经没有人理会她了。她每天只从厨房里领到一份冷饭,也许她不俄,也
许饿了也不吃,却一味用两手在饭碗里乱搅。她有时候出门找人家小孩叫“我的儿
子”,有时候坐在直己屋里说鬼话,有时竟自己唱起戏来了─一你不要忘记她是一
个已经成名的花衫──她诅咒她自己的命运,她埋怨那个秦姓的男子,她时常用了
尖锐的声音重复唱道:
  王公子,一家多和顺,
  我与他露水夫妻─一有的什么情……
  其余的时间便是在柳叶桃下徘徊了。她在花下叹息着,哭着,有时苦笑着,有
时又不断地自言自语道:
  “柳叶桃,开得一身好花儿,为什么却永不结一个果子呢?……”
  她常常这样自己追问着。她每天把新开的红花插了满头,然后跑到自己屋里满
脸涂些脂粉,并将自己箱笼中较好的衣服都重重叠叠穿在身上,于是兀自坐在床上
沉默去了。她会坐了很久的时间没有声息,但又会忽然用尖锐的声音高唱起来。有
时又忽然显出恐惧的样子,她不断地向各处张望着,仿佛唯恐别人看见似的,急急
忙忙跑到柳叶桃下,把头上的花一朵一朵摘卸下来,再向花枝上连缀,意思是要把
已波折掉的花朵再重生在花枝上,她用颤抖的手指缠着,接着,同时又用了痴呆的
眼睛向四下张望着。结果是弄得满地落花,连枝上的花也变成枯萎了,而自己还自
言自语地问着:
  “柳叶桃,开得一身好花儿,为什么却结不出一个果子呢?……”
  她一连七八日不曾进食,却只是哭着,笑着,摧折着满院子的柳叶桃。最后一
日,她安静下去了,到得次日早晨才被人发现她已安睡在自己床上,而且永久不再
醒来了,还是满面脂粉,一头柳叶桃的红花。
  你还愿意知道以后的事吗?我写到这里已经回答了你十几年着一个问题:“怎
么回事呢?哪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呢?”我现在就回答你:“是这么回事。”以后的
事情很简单:用那个女戏子所有的一件斗篷和一只宝石戒指换得一具棺木,并让她
在X城外的义冢里占了一角。又隔几日,她的种田的爸爸得到消息赶来了,央了一位
街坊同到秦家门上找少爷,那街坊到得大门上叩门喊道:
  “秦少爷,你们××地方的客人来了。”
  “什么客人?咱不懂什么叫客人!找少爷?少爷不在家!”
  里面答话的是二姨奶奶,她知道来者是女戏子的爸爸?
  这位老者到哪里去找秦少爷呢?他可曾找得到吗?我不知道,就连那个告诉我
这事的人也不知道。
  这便是我今天要告诉你的一切。然而我心里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说。我不愿意说
我现在是为了人家的事情─—而且是已经过去的事了─一而烦忧着,然而,我又确
实觉得这些事和我发生了关系:第一,是那个向我告诉这事的人,也就是和那秦家
有着最密切关系的一人。现在却参加到我的生活中来了,而且,说起这些事情,我
又不能不想起当年我们两人在X城中的那一段生活,我又禁不住再向你问一句话:
  “我们当年那些五颜六色的奇梦,现茬究竟变到了什么颜色?”

                                                                                      一九三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