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疫的背景和诱发因素
“疾病是战争不可避免的伴随者”,汴京大疫正值蒙金战争之际。大安三年(1211),成吉思汗率师亲征,而后短短数年内金中都两次被围,兵连祸结,大量百姓流离失所。贞祐二年(1214)蒙金议和,金“举国迁汴”;但蒙古并未就此休兵罢战,窝阔台下令继续伐金。正大八年(1231)“大元兵分道趋汴京,京师戒严”。次年正月,蒙古军在钧州(今河南禹州)三峰山与金15万援汴之师展开会战,并大获全胜。三峰山战役后,金军主力消耗殆尽,蒙古军乘胜追击,于三月包围汴京。“时在城诸军不满四万”,金欲以乞和暂获喘息,蒙古军却未按甲寝兵,于是“末帝亲出宫,巡四面劳军,故士皆死战”。加之金军有“震天雷”和“飞火枪”等威力巨大的火器,“大兵惟畏此二物云”,一时之间战局僵持不下,“至是十六昼夜矣,内外死者以百万计。”李中琳、符奎认为,“这中间伤亡的应当主要是在金朝这方面”;但蒙古军亦承认“金人抗拒持久,师多死伤”,“京城之役,守者屡出接战,我军不能前。”可见双方均伤亡惨重。蒙古军见短时间内攻打不下,便领兵撤围。史书载:“(蒙古)乃谩为好语云:‘两国已讲和,更相攻耶。’”而实际情况是“速别额台(速不台)托言避暑,退驻汝州,掠其粮,欲俟汴京守者饥疲自溃”。这与之前三峰山战役所用策略相同,均采用疲劳战术消耗金兵的战斗力。因此元兵撤围后,在金朝方面,已然“兵疲力尽,河南荡析”。
军队流行病学(military epidemiology)研究表明,由于“军队人群具有生活高度集中、流动性大、任务特殊等特点”,非常容易发生和传播疾病。尤其是在战争时期,医疗条件每况愈下、卫生环境脏乱不堪、兵士将领力倦神疲等因素,都会加大疫病爆发的风险。与此同时,中原地区因连年战争已是遗骸布野,汴京保卫战中更是死亡百万之众,日益增加的尸体得不到及时清理,成为病菌繁殖的温床,腐败后极有可能污染附近的土壤、水源、食物等,从而带来疫病风险。史载“汴京解严,步军始出封丘门采薪蔬”,病菌此时极有可能通过饮食、尸体接触等方式感染金军,再带至城内引发大疫。与上文论述大疫始于四月上旬汴京解围前后的时间刚好对应。
与一般战争引发的疾病不同,这次蒙金战争还伴随着难民大迁徙,汴京城内的人口过密亦是不可忽视的诱因。因蒙古军南侵,金被迫进行政治中心的转移,宣宗下诏“听民南渡”,并于金贞祐三年决定“尽起诸路军户南来,共图保守”。此次人口迁徙不仅包括皇室贵族、军人及其亲属,亦包括因战争、饥荒引发大逃难的黄河以北各族民众。史载:“贞祐初,人争南渡而厄于河,河阳三城至于淮、泗,上下千余里,积流民数百万,饥疫荐至,死者十七八。”可见逃难民众数量之多。移民活动自迁都之后便持续不断地进行,直到金兴定五年(1221),宣宗告谕枢密:“河北艰食,民欲南来者日益多,速令渡之,毋致殍死。”吴松弟估算:“如果加上军户之外的普通民众,估计贞祐年间南迁的人口可能在三四百万人左右……移民的主要迁入地是今河南省境。”移民南迁进入河南境内后,便自发聚集到了临时首都汴京附近。天兴元年正月,蒙古军围攻汴京,哀宗下令“起近京诸色军家属五十万口入京”,至于实际是否有这么多军户入城无法确知,但短时间城内人口急剧膨胀则是可以肯定的。这些从各地涌入的流动人口给汴京城带来了极大的疾病风险。此外,人口的剧增也给汴京城的公共卫生带来了巨大的挑战,由于配套服务在短时间内无法跟上,民众的居住环境不断恶化,为病媒生物的孳生和疾病的传播提供了有利条件。
气候和自然环境的变化也是这次大疫爆发的重要原因。几乎所有学者都注意到天兴元年“五月辛卯,大寒如冬”的异常天气变化,牟重行认为“当系强冷空气袭境所致”。此前不久的三峰山战役中也出现“会风雪大作,其士卒僵仆”。同一年,南宋统治地区也常“积阴霖霪”。可见当年天气的反复无常,而这种温度的频繁波动极有可能诱发了汴京大疫的爆发。古人对气候的冷暖变化引起的疾病早有认识,《礼记·月令》中就指出:“仲夏行冬令,则雹冻伤谷,道路不通,暴兵来至……行秋令,则草木零落,果实早成,民殃于疫。”《诸病源候论》亦提到:“其时行者,是春时应暖而反寒,夏时应热而反冷,秋时应凉而反热,冬时应寒而反温,非其时而有其气。”气候的骤变会打乱人体的生理节奏,导致机体免疫力下降,使得被感染的几率大幅度上升。此外,金代黄河“变易无定”,长期存在多股分流的局面。就在汴京大疫发生的同年三月,蒙古军因久攻归德府不下,遂于凤池口(今河南商丘西北)决堤灌城,“河既决,水从西北而下,至城西南,入故濉水道,城反以水为固。”此次人为决河影响巨大,“因为它促使黄河第一次走入了濉河河道,使黄河河道的摆动范围超出泗水,进一步移向西南。”洪水泛滥虽未直接危及汴京,但给附近区域的社会和生态环境带来了严重隐患,极有可能造成饮用水污染、环境卫生恶化、食品霉烂、媒介昆虫密度增加等情况,因此也极易导致各种疾病的发生。而河南地区逃难民众数量巨大,在汴京城被围前不断有流动人口涌入,使疫病在地理空间范围内有了长距离传播的可能。
此外,当时汴京所需物资数量非常庞大,但受到围城的影响,无法得到及时补给。“城上楼橹皆故宫及芳华、玉溪所拆大木为之”,完颜白撒指挥守城时“传令取竹为护帘,所司驰入城大索,竟无所得”,因此金廷只能用“减御膳,罢冗员,放宫女”等措施加以应对。粮食作为后勤保障的重中之重,虽在京城被围之前就做了一定的准备,如贞祐四年十月“甲戌,谕附京民尽徙其刍粮入城,官储并运之”,但并没起到多大作用。史书载:“汴受围数月,仓库匮乏”,“及大元兵围汴,日久食尽”,因被围日久,加之人口众多,城内粮食严重短缺,故在汴京解严后,金政权下令“步军始出封丘门采薪蔬”。而即便是在有粮食储备的情况下,也会优先保障军队的需求,如征集20万民军后,“人月给粟一石有五斗”。这一标准并不算低,河南路正军月俸规定就是“米石五斗”,何况是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哀宗曾感叹:“南渡二十年,所在之民,破田宅,鬻妻子,竭肝脑以养军。”可见当时汴京的广大民众为了保障军队的粮草供应作出了巨大牺牲。另外,《蒙兀儿史记》曰:“夏四月……速别额台乃托言避暑,退驻汝州,掠其粮,欲俟汴京守者饥疲自溃。”《金史》亦载:“是时,速不泬等兵散屯河南,汴城粮且尽,累召援兵复无至者。”因蒙古军战争策略转为以围代攻,金在汴京保卫战之后依然无法得到有效的粮食供应,故李杲所言“饮食不节”、“朝饥暮饱”的情况应是当时城内的真实写照。罗伯特·德克斯(Robert Dirks)认为:“全身性饥饿会增加对许多病菌的易感性。……由于健康恶化和死亡率上升使社会更加混乱,给寻找食物设置更大障碍,营养不良更为严重,从而导致疾病的传播。”除了要忍饥挨饿,人们还长期笼罩在被屠城的恐惧中,已如惊弓之鸟——速不台曾打算“城下之日,宜屠之”,因耶律楚材的劝奏才未大肆杀戮。粮食的短缺加上日益严重的心理恐慌,使逃难的百姓身心交瘁,削弱了人体的自我调节能力,给疫病的入侵带来了可乘之机。
这次大疫除了战争中普遍存在的疾病诱因外,还存在一些不可忽视的人为因素。城中疫病爆发后,金政权已自身难保,并未组织有效的官方救济和医疗应对,仅有“令诸生监送军士饮食,视医药”,“赐贫民粥”等有限的应急措施,可谓杯水车薪。更多是依靠如李杲等民间医者的个人施救。可悲的是医者大都将疫病当成伤寒来治,只有李杲等将其视作饮食劳倦之内伤,才取得一些良好的疗效。《内外伤辨惑论》载:“由其朝饥暮饱,起居不时,寒温失所,动经三两月,胃气亏之久矣,一旦饱食太过,感而伤人,而又调治失宜,其死也无疑矣。……盖初非伤寒,以调治差误,变而似真伤寒之证,皆药之罪也。”《脉诀指掌》曰:“医又不识时变,投半夏、南星等,以益其燥热,遂至咳血,肾涎逆涌,咯吐不已,肌肉干枯而死者多矣。”同样是大疫亲历者的元好问甚至称之为“壬辰药祸”。医者的不实诊断和不当治疗成为疫情恶化的催化剂,使本就岌岌可危的汴京城雪上加霜。
疫病的爆发,除了需要机体内部的特异病原体外,适宜的外部环境也是不可或缺的因素。现代流行病学的疾病因素模型将“致病因素分为致病机制的近因和外围的远因,外围的远因包括社会经济因素、生物学因素、环境因素、心理行为因素和卫生保健因素”,而流行病学定义的病因即危险因素主要是指外围的远因,发病的概率会随着危险因素的增加而升高。通过对汴京大疫的背景及诱因的考察,可以看出战争动乱、难民迁移、环境变化、粮食危机和心理恐慌正对应疾病因素模型里的五个外围因素,再加上人为药祸这一特殊因素的推动,使得这场大疫成为偶然中的必然,灾难降临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