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1893-1988)与伟大导师同年出生而稍长两月有余,亲身经历自晚清至人民共和国的诸多大事变,并参与其中,是思想史和国史研究的极佳个案。从去世后第二年到1993年百年诞辰,山东人民出版社出齐《梁漱溟全集》(凡八卷,2005年更新再版);全集收入信函498件,准确地说,这一“全集”是“著作全集”,而非所有文字的集结。随后,《梁漱溟书信集》(中国文史出版社,1996年)和《梁漱溟往来书札手迹》(大象出版社,2009年)陆续出版;2017年,漱溟长子梁培宽编注《梁漱溟往来书信集》(上下两册,上海人民出版社),收入往来书信761件,以重拾文字、再启思考的方式纪念漱溟三十周年祭。该书收录漱溟与政学两界相关人士和师友的私人往来书信,另有家书若干;这些私人书信原是私人交往之用,并无发表之意,公之于众,不是挖人隐私,反倒呈现出一个真正关心中国问题的漱溟。中国学问讲究“知人论世”,“行其所知”的漱溟手书就挂在梁家客厅。结合先前出版的《梁漱溟日记》(上下两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立体的漱溟跃然纸上——研究者可以借助日记(写给自己)、书信(写给私交)和著作(写给大众)理解漱溟。
材料既已充沛,该如何理解漱溟?“一个人必须有他的兴趣所在才行,不在此则在彼;兴趣就是生命,剥夺一个人的兴趣等于剥夺他的生命,鼓舞一个人的兴趣便是增强他的生命。”(《梁漱溟往来书信集》,第1039页)漱溟这样教育孩子,也这样自我要求。他既非“学问中人”,也非“事功中人”,而是“问题中人”,一生念兹在兹的正是人生问题与中国问题。“作为一个中国人要来对世界人类尽其责任,就不能不从解决中国问题入手。”(《梁漱溟往来书信集》,第1005页)按照漱溟本人的指引,我们应当与他一同思考,追随他的问题意识,才能探寻其思想轨迹和生命历程。
一、未来中国之梦
“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已被认定为近代以来最伟大的中国梦。然而,关于“新中国”和“复兴”的关切并非今时今日才起;回首百年历程,20世纪初便有碧荷馆主人的《新纪元》(1908年)、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1902年)等作品问世。此后,由帝制而共和,虽然国民党政权在1927年形式统一中国,内忧外患更加触发关心中国问题的人构想他们心中的“未来中国”和“中国梦”。
1931年6月,梁漱溟在山东邹平县创办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1932年末,应《东方杂志》“新年号”征求梦想,回信谈及自己的“中国梦”:
漱所作未来中国之梦,乃十分清楚明白之梦,换言之即由脚下向前可以瞻见之目的地,现在正自觉地向前一步一步走。若来函所云“大家只是皱眉叹气,捱摸各自的生命”,在我绝无此感。在我胸中只是充满了希望和兴趣。(《梁漱溟往来书信集》,第41页)
漱溟所言徐徐之业,当为正摩拳擦掌的乡村建设运动,这一运动就是要“认识老中国,建设新中国”。老中国遭遇产自欧洲的现代国际体系,传统社会秩序被打破,需要新生,“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困扰当时的先进分子。针对当时的诸种新生方案,贺麟先生(1902-1992)将迷信武力的称作“力治”(武力建国),并借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知识即力量”之语称自己为“学治”(抗战建国—学术建国),以“学治”之“法治”取代申韩式之“法治”,又能补充“德治”(贺麟,《抗战建国与学术建国》,载《文化与人生》,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21-22页);钱穆先生(1895-1990)也倡导“学治”,含义却略有不同——中国传统政制以考试拔取学人使之从政(钱穆,《政学私言》,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81页)。但两人显然都认为“学术者,乃政治之灵魂而非其工具”。钱先生也提倡“乡治”:
夫五口八口之家,父子兄弟夫妇之至戚,岂有身既修,而闺房之内,骨肉之亲,犹有不齐之理。故知古之齐家即为“乡治”……中山先生《建国大纲》,亦以县自治成立为宪政开始,而县自治之完成,尤必植本于农村……今以后将以公耕合作之新农村,为建国建政之水泥钢骨,庶乎上符传统文化本源,旁适世界潮流新趋。(钱穆,《政学私言》,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159-161页)
同为学人,漱溟选择乡村建设,因由和方式均与宾四稍显不同。他要以乡村入手(即不从都市入手),构造新的组织。以大小而论,“中国这个国家,仿佛是集家而成乡,集乡而成国”。而家太小、国太大,不若乡之大小持中。以秩序基础而论,“乡村秩序原来就是靠理性维持,都市秩序原来是靠武力维持;所以从乡村入手,特别适合于理性的发挥”(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载《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313、315-316页)。无奈1937年,日军大举侵华,漱溟与师友团体无法继续在山东实验乡村建设;时势紧迫,乡村建设的事业淹没在抗日战争和内战中,漱溟“未来中国之梦”破碎。
二、中华民族一新生命的开端
内战的结果是,中共不仅取得了“枪杆子”的胜利,还取得了“笔杆子”的胜利。(邓野,《联合政府与一党训政》,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早在1946年3月,漱溟再度访问延安。当年7月,吴顾毓意外到达解放区,“得能对中共的谜”有“打破的机会”,旋即致信梁漱溟,所述十一条之多,逐条对比国共两党,申明中共必胜之理(《梁漱溟往来书信集》,第895-899页)。10月,漱溟辞去民盟秘书长,退出政界,回到重庆北碚,写作《中国文化要义》。
1949年1月6日,漱溟致信毛周二公:
外患既除,则事莫大于建造新中国,完成近百年来历史文化之大转变,此其事至远且大,贵乎有眼光而甚忌操切……时局发展至此,公等责任至重,望事事妥慎处理,勿掉以轻心,是则远方朋友如漱溟者之所叩祷。(《梁漱溟往来书信集》,第77页)
言辞恳切,虽自我定位为“远方”之“朋友”,但是对于即将执掌全国政权的中国共产党而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在这样的历史时刻,漱溟回顾1935年1月政协闭幕,恩来转交毛公信函,时光荏苒,14载过去,天翻地覆,漱溟也没有闲下来——对他而言,“新中国”的事业并非就此结束,而是才刚刚开始。他预告两年来闭门写作的《中国文化要义》一书行将出版,又将续写《现代中国政治问题研究》,待完成后一并提交。漱溟虽然认为这本书也有不妥之处,“且不合于时”,但“只给自己人看,不与外人看也”(《梁漱溟往来书信集》,第222页)。“关心国事,关心世界大局,自是应当的”,虽然漱溟曾教育师友“纵有言论著作”,“不过聊尽此心而已,不必期其影响如何如何”(《梁漱溟往来书信集》,第243页),但“欲洁其身而乱大伦”(《论语·微子》)并不可为。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漱溟提议成立中国文化研究所(中共成功之内功),并想去苏联学习(中共成功之外力),均未得应允;随后接受毛泽东的建议,去老解放区采风。迟至1950年10月,漱溟才发表北上之后的第一篇文章《国庆日的一篇老实话》,“暗自点头承认:这确是一个新中国的开始!”(载《光明日报》1950年10月1日)看到中共的业绩后,漱溟开始反思自己以往与中共的不同主张,逐渐展开自我批评;是年,动笔撰写《中国建国之路(论中国共产党并检讨我自己)》。他承认中共有三大贡献:统一建国,树立国权;引进团体生活;透出了人心。这其中,作为领袖的毛主席作用重大:
中国社会原以农民和知识分子为两大主要成分,中国革命亦即由这两种人而成其事。毛主席如只是一个农民而非知识分子,或只是一个知识分子而非农民,均难以领导革命。到韶山后乃晓得毛主席实以一身而兼有这两种身份或资格——既是真的农民又是学识丰富的大知识分子。(《梁漱溟往来书信集》,第3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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