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先生人生剪影”之三十一
立足邹平:直面艰苦,甘之如饴
梁钦元
按照祖父的主张,乡村建设研究院的选址要离济南远近适中、交通便利,政治上又无太大干扰。当时山东百余个县被分为三等,邹平县算是个三等县;全县共有32496户农民,其中无田者2540户,占地百亩以上的373户,占地200亩以上的37户,基本没有大官僚或大地主的干扰;地理上,位于胶济铁路沿线,距济南、周村不远不近,交通还算便利。基于上述因素,邹平就成了从事乡村建设实验的基地。经过实地考察,邹平县城东门外路北一处占地30余亩的空置的旧盐店被定为乡村建设研究院的院址。
初到邹平时,祖父年仅37岁,当地某些乡绅听说祖父来邹平搞乡村建设,颇有些不服,还说了些风言风语。一天,祖父来邹平乡下走访调查,请了这几位乡绅来研究院做客。还没谈上几句,那几位老先生就以四书五经、宋明理学“请教”。祖父从容地引经据典、对答如流。随后,祖父又主动与他们谈西学,谈西方资本主义文化的特点等,几位“足不出户”的老先生顿时傻了眼。走出门来,一位老先生摇了摇头说:“没想到这位先生年纪轻轻,就能学贯中西,佩服啊!”
当年投身乡建的那些人,大多是知识分子,有的来自北大,有的是来自燕京大学等其他名校的在读学生和毕业生,总之都来自大都市。他们原来的生活条件、物质生活都不差,来到偏远落后的乡村,是一个多么大的落差!为此他们每个人必须有足够的信念和意志。
到了1933年,时年8岁的家父梁培宽跟着我祖母及弟弟(我叔父梁培恕先生),一同从北京把家完全搬到了邹平,租住在当地老乡的房子中,全家人就在偏僻落后的邹平开始了新的生活。在家父年幼时的记忆中,邹平县城最繁华的那条街,就是从县城东门到西门的一条土路。一旦下雨,街上就满是水洼。那时整个邹平县城里没有一栋楼房,全县最高的建筑物是天主教堂。至于自来水、电,完全没有,所以晚上出门就得带上手电筒。而县城街上的店铺零散在住户之间,商业活动很少,人们十天左右来县城赶一个集,也就是老乡们把自己家里产的东西拿出来卖,再换些别的东西回家。
祖父并不是住在邹平县城里居高临下地指导乡村建设活动,而是时常深入到邹平下属的各个村镇去。祖父曾感慨地对我讲起他夜宿邹平乡间大车店的情景——深夜的寂静时分,他躺在大车店的土炕上,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的气味,以及店内住宿的大车夫们的汗味、脚臭味,耳边则可以清晰地听到骡马咀嚼草料的声音,甚至在睡梦中,还会不时地被骡马便溺的声响吵醒。
那时的邹平由于发展落后,生活格外艰苦,我祖母就是因此死在了邹平。因为当时她难产,而邹平根本没有医院,也没有新法接生,我祖母在送往临近邹平的周村去救治的途中,人就不行了。可见祖父对乡村建设事业的投入,绝非仅仅是他一人而已,某种程度上,连我祖母的性命都投入其中了!
据家父回忆,乡村建设研究院在邹平前后共计7年,所有办公用房以及教职员工宿舍,都是从老乡那里租来的,或者是用破败庙宇改建的。研究院从未搞任何的基本建设工程,而是把全部人力财力用于邹平农村的经济文化建设,乃至于农民团体组织建设、科技推广上了。
乡村建设研究部招收受过高等教育或具备同等学力的研究生,研究程序上先做乡村建设基础理论的研究,再根据个人所长做分科研究,比如农业技术改良研究、乡村教育研究、农村经济及合作社研究、乡村自治组织研究等等。第一届招生30名,以山东省籍为限,外省自费前来请求附学的,也酌量容纳,这样的人招进来10余个。
乡村服务人员训练部的学生是预备到乡村服务的,大概具备初中教育水平,年龄20—35岁之间。训练部的课程非常多,从军事自卫技能到农产制造、金融合作、公安卫生和社会调查统计。
实验县的基础行政机构改组则显得更为壮观——祖父干脆取消了原来通常的行政架构,把区、乡、镇各级行政机构都撤销了,而代之以村学、乡学体系与制度。村建村学,乡建乡学,“学众”是村民,“学长”是选举出来的德高望重者,再有精干有为者被选为“理事”,负责集体事务,以期用教育的设施来促成地方基层自治体,用教育的力量来代替行政力量,用教育性之社会组织代替下级行政组织。
这样大刀阔斧的改革,很快就引发了乡村建设研究院与国民党邹平县党部的矛盾冲突。他们发现乡村建设研究院根本就不按国民党的一套进行,就开始公开跳出来反对。在县党部门口,他们搭起了两个台子,张贴标语,进行演说,称要“取消研究院”,“让梁漱溟滚开”。
乡村建设研究院的研究部教师里也有一位老资格的国民党员——时年41岁的茹春圃。茹先生闻讯后,径直跑到邹平县国民党党部门口堵着门高声大骂,骂得邹平县国民党党部的那几个人全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可是,最后的结果更令人震惊:当时掌管山东省党政军大权的韩复榘竟然直接下令,将国民党邹平县党部给撤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