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祖籍桂林,以桂林为故乡。其曾祖父以广西籍举人考中进士后留在北方做官,遂寄籍北地。

  梁漱溟于清光绪十九年(1893)生于北京,原名焕鼎,字寿铭,二十岁后改名“漱溟”,取自“寿铭”之谐音。他的曾祖父、祖父、父亲三代非进士即举人,真正书香门第。梁漱溟十二岁时,科举制度被废除,他自然无法在科举路上继承父祖衣钵了。其父梁济(曾任内阁中书,后来沉湖自杀,留有《桂林梁先生遗书》),在当时要算思想较为开明者,不要求子女读四书五经,将梁漱溟送人中西小学堂、顺天中学堂等新式学校,学习理化英文之类。

  梁漱溟十七八岁时,即渐具独立思想人格。在中学读书时,即热心于人生问题社会问题的思索研究。正处青年时代,思想观念自然不甚稳定。他少年时崇拜梁启超,倾向于变法维新;稍后又转向种族革命,参加了同盟会京津支部,从事推翻满清的秘密活动。辛亥革命起,不到二十岁的梁漱溟担任同盟会会刊《民国报》记者,得以目睹耳闻官场社会种种黑幕,于是又受传人中国未久的社会主义思想的影响,自著《社会主义粹言》,宣传废除财产私有制。然而此种观念亦未能久驻梁氏之大脑,民国二年,梁漱溟因对现实失望而辞去记者职务,蛰居家中,又开始醉心于佛教教义的研究。可见其时梁氏思想之活跃状态。梁漱溟天资甚高,且从不盲从,于治学自有其独到心得。经过几年研究,他撰成佛学论文《究元决疑论》连载于1916年的《东方杂志》,其大要为以近世西洋学说阐扬印度佛家理论,涉及世界本源与人生苦乐诸问题,一时颇有影响。此文于梁氏关系甚巨,一方面使他骤然成名,另一方面也成为他得以踏人中国上层学术圈之媒介。1916年冬,思想开明用人不拘一格的北大校长蔡元培,在见到梁漱溟并读了《究元决疑论》之后,邀请梁氏到北大担任印度哲学教席,次年冬正式到任。以中学学历而在中国最高学府任教,这大抵可视为凤毛麟角之事。他在北大,先是主讲印度哲学,编著出版《印度哲学讲义》。后来又探讨从哲学角度解释东西方文化异同,出版了《东西方文化及其哲学》一书,这当然离不开对儒学的探究。

  从三十岁前后开始,梁漱溟的思想及人生信条又发生变化,由醉心研究学问变为关注现实,开始走出书斋,试图以实际行动变革社会。他先是学孔孟周游各地讲学,宣传其改良社会之主张;继而又前往山东,筹办新式大学,然而此事谈何容易,最后无果而终,但也建起了一所曹州中学。

  第一次国共合作后,中国政治形势出现新变化。梁漱溟此时已初步形成了他的一种新主张:通过乡村建设之路促进国家富强。他于1927年南下广东,担任广州政治分会建设委员会主席,在广东试办了一期讲习所,讲演乡村治理与建设问题。两年后他离开广东北上,先在江苏、河南各地考察乡村治理建设情况,宣传他的主张。1930年初,梁漱溟与彭禹庭等人在河南当局支持下创办了河南村治学院,培养乡村建设干部,他担任教务总长,学院的一切章程、方针和办学方向都由他制定,同时兼任“乡村自治组织”等课程的讲授,并任《村治月刊》的主编。此校于当年迁往山东,改名乡村建设研究院,梁漱溟任研究部主任。该院以山东邹平县为实验基地,做了许多实验性的前所未有的乡村建设工作,如建立乡学村学,推行短期义务教育;进行乡村自卫训练,维持地方治安;成立棉花运输、蚕业产销、林业生产等各类性质的农村合作社;研究牛羊饲养法,培育优良粮食棉花品种加以推广;建立农村卫生院,等等。应当说,这一实验是成功的,给中国农村建设创出了一条可行之路。梁漱溟还出版了《乡村建设理论》、《乡村建设论文集》两书以宣扬其主张。

  抗日战争爆发,中断了梁漱溟的乡村建设工作,他也投身于保家卫国的洪流中。1937年8月,国民政府邀请各党派在野知名人士组成国防参议会,梁漱溟应邀参加,从此与蒋介石、周恩来等领袖人物有了交往。次年他以国防参议员的身份前往延安考察,与毛泽东主席多次长谈,就中国前途等重大问题交换意见。皖南事变爆发,国共合作抗日基础遭到破坏,梁漱溟与沈钧儒、邹韬奋等民主人士两边奔走,力图弥合裂缝。

抗战终于胜利,然而内战烽烟又起。梁漱溟以国共两大阵营之外的“第三派”重要成员身份,参与组建中国民主同盟,担任秘书长,参与政治协商会议筹办等工作,再次想要以自己区区之力干预变幻莫测的局势,虽然无济于事,且两头不讨好,但其心可嘉。

  新中国成立,梁漱溟应毛泽东、周恩来之邀,担任全国政协委员,并在开头几年仍然保持了与这两位伟人的个人友谊。然而,梁漱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属于孔子所说的坚持自己的观点、“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人,用俗话说也可以说是一个认死理“一根筋不转弯”的人,这种性格其实不适于从政。他的执拗很快便使他跌入深渊。1953年9月,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扩大会议在京召开,梁漱溟以政协委员的资格列席了会议。在会上,梁漱溟发言,认为当前政策忽略了农民利益,工人农民地位有“九天九地”之分。此语引起毛、周不快,毛主席予以驳斥,并邀梁面谈。然而梁漱溟坚持己意,不肯服软,且在会上当面顶撞毛主席,遂使事态急转直下。毛怒斥梁漱溟为“用笔杆子杀人”的“杀人犯”“伪君子”。

  梁漱溟从此成为批判斗争对象。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当然更是在劫难逃,受尽折磨。

  等到风雨终于过去,梁漱溟已年过八十。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在垂暮之年赶上了最后的好时光。他被选为全国政协常委、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宪法修正委员会委员,中国文化书院院务委员会主席和名誉院长,搬入条件比较优越的新居。他的思想、价值被重新认识,著作《中国文化要义》、《忆往谈旧录》、《勉仁斋读书录》、《梁漱溟教育文集》等等陆续出版再版。

  1988年6月23日,梁漱溟在北京去世。

  梁漱溟被称为当代“新儒家”、“真儒”、“最后的儒家”。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艾恺在其《最后的儒家——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一书中译本序言中说:“我愿借作序的机会解释一下——为什么称梁漱溟为‘最后的儒家’。在近代中国,只有他一个人保持了儒者的传统和骨气。他一生的为人处事,大有孔孟之风,他四处寻求理解和支持,以实现他心目中的为人之道和改进社会之道。”

  但仅此恐怕还不够,还得加以补充。仅仅有骨气,勇于坚持信念,还不能说是儒家之根本。本来,所谓儒家思想是不易说清也是多有争议的,不过,儒家主张积极用世,主张“爱人”,积极践行理想,这应是毋庸置疑的。积极用世,就要多做实事,多做有益于世人的探索,不能仅仅坐而论道。而坐而论道光说不做,正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通病。梁氏则不同,他从青少年时代开始,就致力于探索改良社会、改善民生之道,无论参政、组党、发起乡村建设、调解内战,乃至向当局献言陈词,都是出自这样的目的而踏踏实实做去,而且真有一种百折不回的勇气。这可没有多少人能做到。若仅看学问,梁漱溟不能说是中国最有名的哲学家;但从积极用世、“爱人”和气节这些角度说,在现当代中国哲学家中,梁漱溟可能是唯一当得起“真儒”称谓的学者和实干家。

  艾恺说:“梁漱溟是一个文化守成主义者,他的思想在当下不易为人们所接受。不过一百年后回顾20世纪中国的思想家,或许只有他和少数几个人才经得住时间的考验,而为历史所记住。”这一点是否属实,只能留待我们的子孙去检验了。

  (作者:杨东甫,广西文史研究馆馆员,广西师范学院研究员、教授)

  原文载于《广西文史》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