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秋岩其人其诗之四
秋岩诗的认识价值
读秋岩诗,很有特色的部分,是秋岩诗中对古代妇女命运和生活场景的描写,让我们今天读来,具有很高的认识价值,认识那个时代,认识那个时代的人和事,认识那个时代的生活、习俗,甚至生命观、价值观。在前几个专题里已经对秋岩诗的几个侧面有所介绍,这一专题只介绍秋岩诗中的女性生活。
《陈烈女诗》写了一个非常极端的烈女子,家里给她定了亲,结婚的日子也定了,可未婚夫死了。父母想让她另行嫁人,这位陈姑娘从容地去哭拜了未婚夫,回来自经(上吊)而死。用我们今天的眼光看来,她死得是很“不值”的,但秋岩却以她那时的眼光认为,该女子可与“延陵季子重一剑”的信义、“苏卿仗节牧羝羊”的忠诚相比,其“节烈”之举是可以“光汗青”的。
《城武陈氏两节妇诗》写了两个旧式妇女悲剧的一生,但作者却以为她们的事迹是辉煌的,她们的事迹“良足韪矣”,“推其志操,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徐太夫人的孙子,刚刚结婚,正值青春年少,却以文战不利,突然病死。其孙媳妇宋夫人常想“磨笄”殉夫,但考虑到孤儿在抱,双亲在堂,只好忍死偷生。几十年来扶孤兼供子职,午夜织布,凉宵课子。送走了双亲,也赢得了子孙满堂。作者希望自己的这篇诗歌能够光照汗青,让两位夫人的贞魂永留朝野。由此可见主流意识形态对人价值观念的影响之大。
《隗氏曲并序》的主人公是作者的二嫂。作者的二哥在南方做个小官,二十多年来不能顾家,嫂子一人独处。二哥去世以后,嫂子“不哭而病日甚”,不久也去世。二哥与嫂子“青年异处”,直到死了才能“白首同穴”。对嫂子这样的际遇,作者充满了同情之心。当时作者已经是夫亡子丧,应该是同病相怜的。
《海盐贞女行挽郁太孺人并序》写了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子。浙江海盐姓郁的一个女子,许配给了一家王姓的同乡。结果“未婚夫亡”,便誓不再嫁,乃以处女之身称“未亡人”。虽然做寡妇的滋味“真堪痛”,但“女子由来一诺重”,“初心已许奉光仪,宝瑟忍教成别弄”?于是以丈夫的名义收养了一个孩子(为夫立嗣),亲自教育。后来这个儿子在江右做过县丞(副县令)。因为不小心触犯了法律,谪居到章丘县。老夫人也跟着来了。过了几年,这个儿子去世,两个孙子还是以读书为业。后来长孙以举人的身份到茌平做“学博”,想把祖母接过去,郁老太太却去世了。她死后葬在了章丘县城北的“女郎山”。章丘“女郎山”传说是因为古时候有个叫章亥的人,两个女儿溺死,就埋在这个山下而命名的。想想她是“以处子称未亡人”的,所以作者感叹说“漆室依然是女郎”,这山名竟然预先为她做了谶语,也真是太奇异了!最后作者对这种“生不同衾死异穴”的奇特婚姻和郁太夫人的悲惨命运,表示了深切的同情。
《拟题何太孺人寒灯课读图》则是又一类妇女的命运。诗中的“何太孺人”是当时济阳县令李公的母亲(参见本卷末《秋岩诗集跋》,该跋即李公的桑梓故人,泰安守李公济侯,文登李允升所作)。她从年轻就守寡(少赋柏舟),带着孩子住在娘家,亲自当老师,教孩子读书(丸熊课读,师以母兼)。终于教子成名,做了济阳县令。好不容易熬出头了,老夫人却去世了。真的是“子欲养而亲不待”也,让人徒生“蓼莪”之悲。诗中写母亲与儿子一起成长的过程,细腻传神。
秋岩诗中也有比较幸运的女子。《寄赠族嫂王安人京师》是写给族嫂王安人的。族嫂王氏以自己的著作《梦书烈女传》赠给作者,她便以诗作答。诗中赞美嫂子的文声,早已播溢京华;嫂子文笔优美,无愧班昭,不让江淹。《赠姊女张恭人并序》是写给作者外甥女的。这位外甥女姓张,嫁给了一位李姓的公子。外甥女“黑发袭封”,富贵荣华。作者在诗中追怀了两人旧日的友情,歌颂了外甥女的品德,也表达了自己的羡慕之情。《寄赠章丘马小姊并序》,诗中的马小姊才貌双全,嫁了一个好人家。马家与郝家是世交。马小姊的爷爷济川先生,曾经在郝家设帐教书,是作者兄长的老师。其父马幼文先生也曾在郝家教书,作者的弟弟受业于幼文先生,作者也“微闻馀论,有所淑艾”。后来马小姊嫁给新城王太守的公子,命运不错。
看起来那个时代妇女的命运是依附在男人身上的。由于旧时代妇女没有独立的人格,自身的地位很低;或妻以夫荣,或母以子贵。所以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就决定了妇女一生的命运。
从秋岩诗中,我们可以认识那个时代的生活,甚至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这些东西散见于几乎每一首诗。《早发平原(三首)》有个小注:“时外祖母新捐馆。”也就是外祖母刚刚去世。而到《过外王母柩堂有感》,写作者路过其外祖母的柩堂时的感想。什么是柩堂?柩堂是长期停放灵柩的堂室。为什么要设柩堂?旧时风俗,女性长辈早亡,如果男性长辈还健在,或墓穴尚未找好,就把早死女性的棺椁停放在家里的某个堂室,待男性长辈死后一起安葬。有的地方也叫“堂丘”。山东省栖霞市“牟氏庄园”有一堂丘,其说法是,恩爱夫妻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难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但可求同年同月同日葬。如果女性早亡,则厝柩于堂丘,待男性死后一起埋葬。这样的风俗,现在我们很难想像了吧?
《得醒堂大梁书信因次来韵(三首)》是作者夫妻间的唱和之作。其一是写收到了丈夫的来信:“齐云汴月路漫漫,客邸悬知泪未干。应是恐伤慈母意,尺书重叠劝加餐。”作者推想丈夫远游在外,思念家乡。其二是对丈夫赠诗的感谢:“飘飘琴剑托亲知,谁奉相如取酒资。惆怅多情怜拙妇,犹然千里惠新诗。”其三就有点埋怨的味道了,透着作者的微嗔:“王孙底事爱春游,鸿爪泥痕处处留。何日西窗同剪烛,汉唐遗迹话中州。”想想古人的生活状态是蛮有趣味的。夫妻之间不但常有书信往来,且以诗来交流思想和情感,也够“浪漫”的了。看看现在的人们,几乎连信都不写了,打个电话,干巴巴的几句话,就算完了。设想一下,将来我们可以拿什么去忆旧啊?
《生日感怀,因寄君实弟于济南闱下》是写给准备乡试的弟弟的。这里有对弟弟和母亲的思念,有对童年生活的回忆,也有对弟弟的祝福,都饱含着手足深情。但到《闻君实下第》我们就知道,君实没能中榜。科举考中是古时候读书人的唯一出路,否则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寒窗苦读,盼的就是有朝一日榜上有名。这可比今天高考的分量重多了。因为只要能考上个举人或进士,马上就可以授官的,可以荣华富贵,甚至飞黄腾达的。现在弟弟落榜了,做姐姐的就只好来安慰弟弟:“一第料难筹远志,微名只欲慰高堂。”并希望他将来再次参加考试:“何期五凤修楼阁,眊矂西风又一场。”
从女性的角度看男人的生活,是秋岩诗给我们很有意思的一个视角。《读大兄元宵观灯诗戏题》是作者读了大哥的元宵观灯诗后写的。大哥的诗可能写得很艳丽,所以作者说“戏题”,当然就有些谐谑的味道。元宵灯会上到处灯光闪烁,可与月光争辉;人们在那里载歌载舞,处处飘洒着女人的芳香。用不着读完《梅花赋》,就知道宋广平不是铁石心肠了。意思是说就像当年宋璟的《梅花赋》。宋璟不是铁石心肠,当然大哥也一样了。秋岩家里人似乎都有作诗的天赋。其曾族兄弟,其父兄叔伯皆能诗,且都有诗集传世。《齐河县志》载齐东人李玉清《郝氏四子诗序》云:“镜亭之诗新而颖,水村之诗质以朴,餐霞之诗凄以艳,秋岩之诗哀以真。”餐霞即秋岩弟郝筨,所著有《漱芳集诗》等,仅从诗集的名字我们就可以想象“凄以艳”的评价应该是正确的。在这里大概其兄的诗也是写得很有脂粉气,所以妹妹跟他开玩笑。顺便说一下,李玉清是郝家的亲戚。因为那时候齐东与齐河之间没有黄河之隔,来往大概是很方便的,所以不少齐东人与齐河人结有秦晋之好。
《闻君实游江南追记(二首)》其二则是规劝弟弟:“珠歌翠舞古扬州,乘兴无妨倚棹游。应把春心较泥絮,莫教杨柳伴行舟。”因为扬州是歌舞繁华之地,青楼倡女遍地都是,且不要被她们所迷惑。杜牧当年都慨叹“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有几个男人能经得起她们的诱惑?所以秋岩把话给挑明了,看得出做姐姐的一片苦心。
《春日送醒堂重游吴越》是写给丈夫的送别诗。诗一上来便是质问:“长江渺渺路悠悠,底事王孙未倦游?”接着继续追问:“兰交十载知谁忆?雁序一官颇自忧。”最后则很直接地表达了作者的不满:“惆怅临歧无限意,非同夫婿觅封侯。”王昌龄诗中的少妇是因为见到春天又来了,后悔当初不该让丈夫去“觅封侯”。作者在这里却是“惆怅临歧”,因为这毕竟不是送丈夫去“觅封侯”。抛妻别子,到远离家乡的江南做那么个小官,值得吗?
秋岩诗最独特之处在于,她能在处于人生绝境时继续赋诗,用诗歌作哀唱,使我们今天读来又多一份生命的感悟。古人有所谓“绝命诗”,大多都写得慷慨激昂;而秋岩绝地赋诗,却是哀响缠绵。绝命诗写完,作者大多都走向了生命的终点;而秋岩悲泣酸吟之后,还要度过多少个漫漫无际的日夜呀!
“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秋岩,一生都在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之中挣扎。当她所有的理想破灭以后,她就封笔了。四十五岁的人生,要说学问和技巧的话,都是最成熟的阶段。但这时候的秋岩,不再需要梦,因为所有的梦都破了;不再需要诗,因为她的泪已经流尽了。她心如死灰,万念俱寂。她放下了那支生花的笔,那支滴血流泪的笔,走向了沉默。
易安居士《声声慢》“怎一个愁字了得”曾经感动过几十代人,因为这背后,有悔有恨,有哀有怨,的确是一个“愁”字没法“了得”的。但我们知道,李清照虽然有国破家亡的哀痛,但没有秋岩那样幼年丧父,中年又接连夫亡子夭的悲惨遭遇,更没有像秋岩一样把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感觉诉诸笔端。因此我们认为秋岩诗具有更加独特的认识价值。
我们从秋岩诗中,知道了一个女人在“良人没而藐孤痴,祖业衰而田产尽”的窘境中,如何艰难地生活:“一家数口,胥邀指上针神;四载双餐,咸赖奁中钗凤。”我们也知道了在她“重遭陨凤之悲”后,获得了大家的同情:“泪既尽于亲知,哀亦感乎行旅。”我们也知道了历史上有此遭遇的才女不仅仅是秋岩自己:“曹大家学称续史,青年已赋孀居;宋宣文名重传经,白发终属嫠妇。”但这种“红颜薄命,造物忌才”到秋岩这里却是“于今为烈”了。
可贵的是秋岩在绝境中用诗记下了她的感受。我们从中看到了秋岩悲愤地质问苍天:“天道茫茫未可图,忍将夭寿问洪炉。”(《天道》)我们知道了什么是“伯道之悲”(《命薄》“长卿徒有妇,伯道竟无儿。”)我们也知道了历史上许多人有这样的“丧雏之痛”。子夏教于西河,其子死,他因悲泣而失明。(《恤帏吟》后言:“余也东国穷嫠,兼抱西河至痛。”)扬雄次子扬乌少有奇才,九岁而夭。(鸣琴颂(二首)其二:“童乌承顾盼,高宴许追陪。”)
《齐东县志》载清代牟平人于清泮的《题郝秋岩诗钞》诗三首:“漫说穷愁诗始工,诗工原不待愁穷。葛覃樛木徽音在,毕竟周南冠国风。”“漫说诗人太数奇,数奇未必尽能诗。古今多少共姜侣,不赋柏舟有孰知?”“漫说诗人鸣不平,不平天乃假之鸣。断肠淑玉留芳韵,彤史千秋享大名。”诚哉斯言!
(转载自会仙老友的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