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陵子居于於陵。茅芒勿㈠任雨雪,墉㈡堵莫御猋暴。信宿兼飧,寒暑并服,然未曾辍琴歌之声。

        接予使楚,过而闻之曰:“秩秩乎,故人之声也。”遂休㈢辕而晋于蓬门之下,莫信其冠履焉。乃劳之曰:“子穷矣乎!”

         於陵子仰天大笑曰:“子穷矣!”

        接予曰:“谬谈乎!子之我穷也?夫人贵为公卿,与君王襄理千乘,舌为政令,指为石㈣画,小大凛畏。繍衣肉食,美妻妾,盛舆马,亲戚饱其馀糈,里閈灼其煨烬,勳名德誉,班于邻国。匹夫至此,庶几乎达矣。若子者,志降于时,言斥于众。身去父母之邦,神死稿莽之下。冻馁之色,徵于四体,委身沟壑,展足可待。此以笃人生㈤之辱,极吾道之凶矣。然不自穷而穷我,亡亦谬乎?”

         於陵子曰:“夫良金百炼而不失其采,美玉百涅而不渝其洁者,此固不能以穷穷也。曩吾与子宁兹否道,辟时末流,相与窒其耳目,忘其尸体㈥,藏其心志,三十年而穷亡乎,我至今也。①今子一旦自守之真失,而穷驱之势力之疆,声貌衣食之囿矣。既鬼乃真,徒尸乃躬,赫赫㈦子外,歉歉子中,是无能乎穷,而受穷所穷。受穷所穷,而子穷矣.”②

 

        徐渭总评:饥读之以当食,寒读之以当衣,幽忧而读之以当琴瑟歌舞,不减考槃泌水之什。

 

 ①  徐评:穷亦乌能驱人哉?人自为穷驱耳。

  谱本旧评:每结必趣。                                                         

 

㈠谱本为“勿”,秘册、扫叶、尹本为“亡”,録天本为“无”。“亡、勿、无”三字义同,从谱本。

㈡谱本为“塘”,他本皆为“墉”,从他本。

㈢谱本为“体”,他本皆为“休”,从他本。

㈣録天本为“政”,谱本等为“石”,从谱本。

㈤谱本为“人生”,他本皆为“生人”,从谱本。

㈥谱本为“忘其尸体”,他本为“忘其口体”,从谱本。

㈦谱本、秘册本为“莃莃”,録天、扫叶、尹本为“赫赫”,从録天、扫叶、尹本。

 

注释:

(1)    茅芒句:茅芒,指屋顶覆盖的茅草。亡任,不能承受。该句意为,屋顶的茅草年久失修,已经挡不住雨雪了。

(2)    墉堵句:墉yōng,墙垣。《诗经·召南·行露》:“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毛传:“墉,墙也。”猋biāo,旋风。谱本注云:“音标,大风也。《月令》:孟春行秋令,猋风暴雨总至。”该句意为,墙壁损害严重,已经不能抵御暴风的侵袭。

(3)    信宿兼飧:信宿,连续两夜。《诗经·周颂·有客》:“有客宿宿,有客信信。”毛传:“一宿曰宿,再宿曰信。”飧sūn,饭食。两天才吃一顿饭。

(4)    寒暑并服:寒暑,冬天与夏天。并服,无论冬天与夏天,都穿着同一身衣服。言外之意,没有替换的衣服。

(5)    接予:战国时齐国稷下学士,后当大夫。

(6)    秩秩:清明之音。《诗经·小雅·斯干》“秩秩斯干。”毛传:“秩秩,流行也;干,涧也。”溪涧流水之声,清凉悠扬。又《诗经·秦风·小戎》:“厌厌良人,秩秩德音。”毛传:“秩秩,有知也。”形容哲思深长、清凉悠扬的琴瑟之声。

(7)    休辕句:休,停止。休辕,停下车子。晋,谱本注:进也。

(8)    莫信句:信shēn,同“伸”,伸展。《易经·系辞下》:“尺蠖之曲,以求信也。”冠履,指头与脚。此句意为,柴门低矮,居室狭小,头无法抬,脚无处放。

(9)    劳:忧愁,愁苦。《诗经·邶风·燕燕》:“瞻望弗及,实劳我心。”高亨注:“劳,愁苦。”此指接予看见於陵子住处的简陋,呈现出愁苦的样子。

(10) 襄理千乘:谱本注云:襄,驾也。襄理,非实指驾驭车子。而是指治理,管理。千乘,非实指千乘战车,而是指的诸侯国 。原句意为,帮助君王管理国家。

(11) 石画:石同硕,大。画,谋划。石画,大计。《汉书·匈奴传下》:“时奇谲之士,石画之臣甚众。”

(12) 亲戚句:糈xǔ,粮食。余糈,剩余下的粮食。此句意为,剩余的粮食也足够亲戚们享用的。

(13) 里閈句:閈hàn。里閈,里巷,指邻居。据《楚辞》王逸注云:“楚人名里曰閈。”煨烬,指余热残光。该句意为,施舍一点余热残光也足够邻居周围的人沾光的。言外之意,他太富裕了,亲戚邻居都沾了光。

(14) 涅:染黑。

(15) 既鬼乃真:鬼,指丧失。真,指灵魂。意为,你的灵魂已经丧失。

(16) 徒尸乃躬:尸,无生命的躯壳。躬,身体。意为,你的身体只是一个毫无生命的躯壳,即所谓行尸走肉。

                                                                                                  

  译文:

  於陵子居住在於陵。他的草屋年久失修,屋顶已漏,难以遮蔽雨雪;墙壁已破,难以抵御风暴。穷得两天吃一顿饭,冬天与夏天穿着同样的一身衣服,但是从来没有停止吟咏弦歌之声。

  齐国大夫接予出使楚国,经过於陵子居住的地方,听到了悠扬的琴声,禁不住感叹说:“多么清凉高雅的琴声,这是老朋友弹奏出来的乐声啊!”于是停下车,走进柴门,房屋低矮狭窄,头也难抬,脚也难伸。接予见此情景,愁苦而同情地说:“先生,你实在太穷了!”

  於陵子仰天哈哈大笑说:“先生你才是太穷了!”

  接予说:“你这是多么荒谬的话啊!先生怎么能说我穷呢?我贵为齐国卿大夫,辅佐君王治理国家,嘴一张就是政策法令,手一指就是宏图大计,举国上下之人对我无不凛然畏惧。妻妾美女,任我享用;豪华车马,任我调迁。我拿出一点点余粮剩米,也足够亲戚朋友饱食无忧;我施舍一点点残光余热也足够邻居乡亲沾光温暖。我的功勋声誉,闻名周围邻国。一个普通人到了这般境地,也可以说几近到了荣华富贵的顶点了。可先生你呢,志向追求被时人贬低鄙视,言论主张被大家斥责辱骂,身躯离开父母所在的家邦,精神枯死在荒草野坡,浑身都是又冻又饿的样子,随时都可能一伸腿就死在沟壑之中。先生到了这步田地,你活着真是最大的耻辱,你走的路真是最大的凶险。你不承认自己穷困至极,反而说我太穷,这不是极其荒谬吗?”

  於陵子说:“真正的金子,经过一百次火炼,也不会失去它的光彩;美丽的玉石,经过一百次的污染,也不会改变它的光洁,其中的缘故是它的本色绝不是穷困所能改变的。从前的时候,我和先生都曾安心共同的追求,远离俗世的浊流,不被声色犬马所引诱,不追求躯体所需的吃穿,把志向铭刻心底,经过三十年的修炼而穷困的想法消失了,我一直坚持到今天。可现在先生你一旦失掉了自己坚守的本真追求,而被穷困驱赶着走进了世俗潮流,便落入了金钱美女锦衣玉食的陷阱。丧失了追求和灵魂,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外表上声势显赫,而内里却空虚无物。你本来精神并不穷困,而被生活穷困所驱使,去追求荣华富贵,而导致了精神的穷困。人被生活穷困所驱使而走向了精神的穷困,因而我说先生你才是真正的穷困。”

(转自一勺流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