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

 

我自认为是半个历史研究工作者。50多年以来,读过很多历史著作,自己也进行过一些研究和探讨。但是,到了今天,年届耄耋,却忽然像一个小学生一样豁然开朗,认识了历史研究中的一个根本问题:历史,特别是古代史研究中的很多结论,不管看上去多么确凿可靠,却只能是暂时的假设,与真正的结论相距极远

 

大家都承认,今天我们对古代史的了解,在深度和广度上,都要超过前人。换言之,离开古代越远,则对古代史的了解越深刻、越细致,时代差距与了解正成反比。个中原因并不复杂。归纳起来,大约有三个原因:

 

第一,研究的指导思想随时在变,越变越准确,越精细,从而也就越能实事求是。大而言之,利用历史唯心主义作指导思想,与利用历史唯物主义,其结果大不相同,这是大家都承认的事实。但是,我这里所谓的历史唯心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是名副其实的,绝不能作教条主义的、肤浅的、僵化的理解。最近四五十年的历史研究,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也由于教条与僵化,产生了不少的问题。

 

第二,研究的手段也随时在变。我举一个极其明显的例子:搜集资料。进行科学研究,必须搜集资料,搜集得越齐全越好。这是尽人皆知的常识。但是怎样才能搜集得齐全呢?过去有很长一段时期是靠学者的记诵之功。后来出现了索引,这大大地有助于资料的搜集。但仍难免有所遗漏。最近若干年来有了电脑,只要把一部书输入,则查检起来必能竭泽而渔,绝不会有任何遗漏。

 

第三,新材料的发现越来越多。在这方面最明显的是考古发掘,但也不限于此,比如孔壁古文就不是考古发掘的结果。专就考古发掘而论,世界上可以发掘的地方多如牛毛,中国当然也是如此。我甚至有一个想法:地下埋藏的历史,比我们已知的还要多。

 

△ 近年引起考古学界广泛重视的海昏侯刘贺墓发掘前远景照(参见:枵腹从公,孜孜以求——海昏侯刘贺墓的考古故事

 

以上三个方面,仅仅是荦荦大者。其他次要的原因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记得章实斋曾经说过:“六经皆史也。”这个说法得到了近代学者的赞同。六经是我国形诸文字的最集中的文化载体,研究中国古代史是绝对离不开的。但是,我们对六经的理解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今天看汉人的解经,难免有离奇荒诞之感。司马迁作《史记》,引了一些《书经》里面的话,都不是原封不动,而是加以“当代化”。以后,到了清代,经过了许多朴学考据大师的诠释,才了解得多了不少。但是,一直到今天,还没有哪个学者敢口出大言,说自己完全了解。

 

《书经》如此,其他诸经以及别的古典文献,莫不皆然。孔壁古文的发现,汲冢周书的发现,后来敦煌古籍的发现,接踵而至。每一次发现都能增加我们对古书的了解。至于考古发掘工作在这方面的贡献,更是尽人皆知。这样的发现将来还会不断地出现。因此,我们根据目前能得到的资料所作的结论,都必然只能是暂时的。

 

考古发掘工作对历史研究有巨大贡献,最突出、最具体、最典型的例子是我国新疆的考古发掘。原来我们对于这一带的历史地理情况,通过中国的古籍,有了一些了解。但是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考古发掘工作中,我们看到了大量的实物,不管是文字的还是非文字的,都大大地扩大了我们的眼界,加深了我们的认识,对这个地区的古代史地情况才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

 

上面讲的多是空洞的理论。我现在举一个具体的例子。例子真可以说是俯拾即是,不能多举,仅举一个有重大意义的。

 

我们有很长时间都认为,甲骨文是中国最古的文字

 

                             △ 妇好墓YH127甲骨窖穴,号称“中国第一个档案库”(参见:甲骨文里的妇好

 

这也算是一个结论吧。但是事情是不是真就是这个样子呢?很可能不是。

 

在新中国成立前,唐兰先生在他的《古文字学导论》中就曾提出了中国文字可能产生在夏代以前的观点。当时意见极不相同,但由于资料不够多,无法作出结论。最近我在《中国史研究动态》1992年第8期第19页读到胡厚宣先生的一段话,我现在引在下面——

 

目前已知甲骨文有15万件,最近又新发现了一个藏甲骨的大坑。甲骨文已是一种很成熟的文字,《说文》中的六书,甲骨文都已具备。看来在甲骨文以前就应有原始文字。所谓仓颉造字,很可能他是研究整理当时文字的专家。现在豫、晋、陕、鲁等地都发现了史前文字,可材料太少,未能与甲骨文联系起来。可以推论,甲骨文之前文字已有了很长历史。现在需要考古、历史、地理各界联合起来,共同寻找炎黄时代的古文字。

 

这不过只是众多例子中的一个;但是,我相信,它会有举一反三的作用。

 

总之,我想说的无非是,我们历史科学工作者,第一,不能认为任何结论都是真理,不可动摇;第二,必须敞开思想、放远眼光,随时准备推陈出新,改变以前的所谓结论;第三,我们必须随时注意新材料的发现,不管它是来自考古发掘,来自新发现的古籍,还是来自某一个地方偶然发现的石碑、墓碑等;第四,我们必须随时注意报纸杂志上的文章,特别是国外的报纸杂志。

 

△ 1930年代梁思成、梁思永(左)兄弟在殷墟考古现场(参见:殷商王陵发掘记

 

我在这里想着重指出考古发掘的重要性,有人告诉我说,往往有这种情况,中国考古工作者发掘了某一个地方,经过艰苦的劳动和细致的探索,写出了发掘报告,把发掘的情况和发掘出来的实物,都加以详尽准确、科学的描述,作为发掘报告,有极高的水平。但是往往不把这些发掘结果应用到历史研究上来。结果给外国的历史学家提供了素材。他们利用了这些素材,证之以史籍,写出了很高水平的历史专著。如果真有这种情况的话,我国的考古学者和历史学家真应该认真对待。最好的做法当然就是,自己发掘,自己研究,自己利用

 

我的这些想法可能都是肤浅的。

 

一得之愚,仅供参考而已。

 

作者:季羡林  (原载《群言》1992年12期;原标题:历史研究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