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11月7日,一位年過花甲的老者與他25歲的兒子有這樣一次對話。

老人問兒子:「這個世界會好嗎?」兒子回答道:「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裏去的。」

「能好就好啊!」老人說完,就離開了家。

三天之後,老人留下一篇《敬告世人書》,在積水潭投湖自盡。殘風曉月,淒涼、安祥……這是一場精心準備好的死亡──此時,距離老人60大壽只剩下四天,這個真正的儒者說,我對這個民國,失望到了極致。

1918年的中國,波詭雲譎,一次大戰剛剛結束,中國國內又激戰甚酣,即便如此,老人的去世依舊對京城文化界產生了巨大影響,舉凡新舊兩派人物,徐志摩、陳獨秀、李大釗、胡適、梁啟超等人,議論紛紜。

那個25歲的兒子,當時已是北京大學哲學系最年輕的教師。許多年以後,他回憶起與父親梁濟最後的那次談話,感慨頗深:「父子最末一次說話,還說的是社會問題。自從先父見背之日起,因他給我的印象太深,事實上不容許我放鬆社會問題,非替社會問題拼命到底不可。」

父親的自殺對也想過自殺的兒子是一個啟示── 有人說,「民族血脈的新舊交替,這驚遽的時刻總要有人來表現,這位父親選擇了表現;這驚遽的時刻過後總要有人去承擔,這位兒子選擇了承擔。 」

這位堅信「世界會變好」的兒子,叫梁漱溟,在中國現代思想史上,他被稱為「中國最後一位儒家」。

 

 

梁漱溟的儒學人生

 

清光緒19年(公元1893 年)重陽節,梁漱溟生於北京紫禁城腳下安福胡同一間小屋。從曾祖父開始,都是讀書人,也都做過官,家境卻始終不寬裕,是陳寅恪先生所謂的寒素之家。

在梁漱溟的印象裏,父親梁濟跟孩子之間的關係是莊重的、平等的,又是尊重的。在梁漱溟的記憶中,父親對他完全是寬放的,甚至很少正言厲色地教訓過我們。

到開蒙的年紀,父親不讓梁漱溟讀四書五經,倒讓他看《啟蒙畫報》,念《地球韻言》。梁漱溟6歲入北京第一所西式學堂──中西小學堂,學習英文,8歲就讀於公立小學堂、蒙養學堂,13歲考入地安門外順天中學堂。梁漱溟曾經多次報考北大但始終名落孫山,最後他考入了直隸公立法政專門學校,這便是梁漱溟一生最高的學歷。

1912年,梁漱溟任《民國報》編輯兼外勤記者,總編輯孫炳文為其擬「漱溟」作筆名。由於對人生的迷茫,心理上的痛苦,梁漱溟開始讀佛典。1917年,時任北大校長的蔡元培讀到了在《東方雜誌》連載的長文《究元決疑論》,遂邀請作者梁漱溟去中國最高學府北京大學任教。

沒想到,這個只有專科學歷的24歲青年,竟然在到校的第一天對蔡元培校長說:「我不到大學則已,如果要到大學去做學術方面的事,就不能隨便作個教師便了,一定要對儒、釋兩家的學術,至少負一個講明的責任。請問蔡先生,對孔子持什麼態度?」

蔡元培略一沉吟說:「我們也不反對孔子。」

梁漱溟正色說:「我不僅是不反對而已,我這次來北大,除了替釋迦和孔子發揮外,不做其他的事!」

此後,見到新文化運動的旗手陳獨秀,梁漱溟依然這樣鏗鏘有力。

也正是此時,在北大哲學系同事楊昌濟教授家中,梁漱溟第一次見到了那位和自己同歲的湖南青年,在梁漱溟的後半生裏,這個青年成為對他影響最大的人物,他是毛澤東。

然而就在第二年,父親梁濟沉潭自盡,面對洶湧澎湃的新思潮,曾經數次出世入世搖擺不定的梁漱溟終於決心入世,推崇儒學,寫作《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從此開啟了自己的儒學人生。

 

救國救民之路

 

在北大待了七年後,一方面因不滿北大隻重知識的西式教育,另一方面他不想當個閉門做學問的聖人,於是1924年辭掉了北大教職,先後在河南、山東等地進行鄉村建設實驗,探尋救國救民之路。

梁漱溟特別佩服對於同樣身體力行進行鄉村建設的先驅陶行知先生,直到晚年,他念念不忘:

「陶行知先生人太好了。他本來是留美的,中國從前的都叫做留洋學生,都是穿西裝,穿革履。他也穿西裝也穿革履,都脫了,穿中國農民的衣裳,穿草鞋,創辦曉莊師範。在南京城外空地上,他領着一班學生,自己蓋房子,了不起,那個人太好了,太好了,在留洋學生中沒有看見那樣的人!」

終其一生,梁漱溟都囑咐自己的二兒子培恕:「你不要忘了自己是陶先生的學生。」

後來,梁漱溟的鄉村建設事業被迫終止,但思想體係日臻成熟。

梁漱溟曾回憶與當時一些軍閥的交往,這些軍閥不僅請知識分子和學者到軍隊裏傳播知識,還請他們當顧問,尊為座上客,禮遇有加,並且盡力支持他們的事業。1924年,駐紮在北京南苑的馮玉祥託人請梁漱溟為其軍隊作演講,共講了五次。每次,馮都到場陪着聽。馮玉祥自己也注重文化學習,曾請兩位老先生給他講《左傳》。

馮玉祥支持梁漱溟的鄉村建設運動,也支持陶行知的教育事業。閻錫山也曾請梁漱溟去山西作講演,講了一個月。1930年,閻錫山聘請梁漱溟為高級顧問,月薪500元。後來因為閻錫山未採納其關於裁軍和停止內戰的建議,梁漱溟辭去了顧問的職務。

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發,日軍進攻香港,避難到香港的文化人士乘船撤離,天上有飛機轟炸,水上有水雷騷擾,滿船的文人學者都惴惴不安,夜不安眠,只有梁漱溟鼾聲如雷,睡得很香。

有人問:「先生不害怕嗎?」他說:「怕什麼,我是死不了的,我死了,中國怎麼辦?」

 

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

 

梁漱溟的確說過,「我不是一個學者」,在他心目中「為社會奔走,做社會運動」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

晚年,他對前來採訪的美國學者艾愷(Guy Salvatore Alitto)說:

「我的生活,固然做過記者了,教過書了,做過教員了,可是實際上比較重要的是做社會運動,參與政治。我不是跟毛主席、跟蔣介石兩大黨我都有關係嗎?馬歇爾在中國的時候,我跟他接觸很多。他是極力想給兩黨找出一個妥協和平來。我也是搞這個東西,所以我實在搞了不少政治活動、社會活動,搞鄉村建設是社會活動,社會活動、政治活動恐怕是佔我一生很大部分。」

「我生活中最重要的大事,就是為國內的黨派的團結抗日。因為我去了游擊區一次,在游擊區看見兩黨的軍隊,我就很怕引起內戰,引起內戰就妨礙了抗日,抗日期間不可以有內戰啊,所以我就先搞『統一建國同志會』 ,後來搞『民主同盟』。旁人就誤以為我是想搞一個自己的黨派,其實不對。我不認為中國需要兩大黨之外,還要一個第三個黨派,我沒有這個意思。民主同盟不是第三個黨派,是什麼呢?是想推動兩大黨團結抗敵,合作建國。能夠團結抗敵就好了,能夠合作建國就好了。自己不想成一個什麼黨派。」

1946年,李公樸、聞一多相繼被殺,梁漱溟發表了義正嚴辭的譴責,他說:「我個人極想退出現實政治,致力文化工作。但是,像今天這樣,我卻無法退出了,我不能躲避這顆槍彈,我要連喊一百聲:取消特務!」

梁漱溟踐履篤實,冒着吃第三顆子彈的危險,代表民盟赴昆明調查李、聞慘案,終將反動政府暗殺民主人士的罪行告白天下。

 

與毛澤東的恩恩怨怨

 

梁漱溟曾與毛澤東有很深的來往,1918年在,在毛澤東岳父楊昌濟家中,兩位同齡人就已相識。20年後,梁漱溟到延安,在16天裏與毛澤東有過八次交談,有兩次是通宵達旦。

在梁漱溟心中,毛澤東是開天闢地的偉人,他說過「毛主席這個人呢,我跟他接觸很多,他是雄才大略,那是很了不起。並且他沒有什麼憑藉,他不是原來就有勢力的一個人,他都是單身一個人。他的家鄉韶山,我去過兩次,他進修的地方,我都去看,他讀書的地方,他家鄉的人,我們都見到。他十五、六歲還在鄉里種地,這麼樣一個光身一個人,居然創造一個新中國,實在是了不起,實在是了不起。」

即便如此,在1953年一次重要會議上,梁漱溟還是為了自己堅持的觀點,當面頂撞的毛澤東,進而引起巨大風波。

1953年9月中旬,梁漱溟列席中央政府擴大會議,應邀發言,重點是談農民問題,他指出「我們的建國運動,如果忽略或遺漏了中國人民的大多數──農民,那是不相宜的」,由此引發毛澤東極大的不滿。

特別是梁漱溟在發言中引用某人所說「工人農民生活九天九地之差」的話,讓毛澤東火冒三丈,在會上將梁漱溟臭罵一通,說:「蔣介石用槍桿子殺人,梁漱溟是用筆桿子殺人。」

梁漱溟不服氣,登台發言,多次爭辯,在巨大的壓力下,卻依舊態度安定從容。直到晚年,在親友的勸說下,更在自己的反躬自問下,他對當年自己的氣盛做了檢討,他意味深長地說:「當時是我的態度不好,講話不分場合,使他(指毛澤東)很為難,我更不應該傷了他的感情,這是我的不對。他的話有些與事實不太相合,正像我的發言也有與事實不符之處,這些都是難免的,可以理解的,沒有什麼。」

這位中國「最後的大儒」就是這樣襟懷坦白,坦然處之。

 

 

滿足的晚年

 

十年浩劫中,梁漱溟被被趕出居室,住在簡陋的小屋內,尚未完成的《人心與人生》手稿也被抄沒。他寫信給毛澤東說:「若此稿毀卻,我生於斯世何益。假如在或鬥或批之後,不發還此書稿,即不可能敘寫,無異乎宣告我的死刑。」

在毛澤東的安排下,該手稿得以退還。1975年,梁漱溟終於完成了這本他一生視若人生至寶的《人心與人生》。

在四人幫猖獗時,梁漱溟仍不顧個人身處逆境,仗義執言。當受到圍攻時,他傲然宣稱:「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

終其一生,梁漱溟視自己為佛教徒。他說:

「佛教徒他把什麼事情都看得很輕,沒有什麼重大的問題,什麼都沒有什麼。再說到我自己,我總是把我的心情放得平平淡淡,愈平淡愈好。我的生活也就是如此,比如我喝白水,不大喝茶。我覺得茶,它有點興奮性,我覺得不要喝茶好,給我白開水的好。我吃飲食,我要吃清淡的,一切肉類,人家認為好吃的東西我都不要吃,並且我吃得還很少,不注意滋味、口味。生活裏無論哪一個方面,都是平平淡淡最好。所以你問我有什麼感想,我沒有什麼。」

1988年6月23日,梁漱溟的人生大幕垂下,享年95歲。

去世前,他曾接受一位台灣記者的採訪,只說:「注意中國傳統文化,順應時代潮流。」這可以視為梁漱溟的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