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山下的沉寂

 作者:溪河子
                       
                              

       2009年3月12日下午2时许,我和弟弟冒雨从邹平县城出发,向着西南方向,赶往距县城大约五里的相公山。
 
        阳春三月,细雨霏霏。雨水打湿了我们的衣裳,也在不断打湿着我的心情;距相公山越近,心情越发紧张起来,我在心中开始一遍遍轻轻祷念:“我终于来了,我终于看您来了!”
 
        来看看相公山,这个的念头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当思路转到这个问题上的时候,我突然打了个冷颤,说不清了,真的说不清了。但冥冥之中我仿佛是被召唤着的,那是心底久久放不下的一个秘密,一个夙愿。
 
       当我看到中国文学大师余秋雨先生《寻找文化现场》一文的时候,我才忽然醒悟。余先生在该文中谈到:“只有在大地上,才能找到祖先的脚印,而寻找祖先也就是寻找我们生命的基因,寻找我们自己。” 这正是我的答案。
 
       去看看吧!去看看我的祖先长眠的地方吧!我开始在催促自己。但因诸事繁忙,避之无瑕;有时有了点时间,心情又不太好,所以一拖再拖。最终定在3月12日这天,没想到天公不作美,又下起了小雨。决定已下,脚步已迈出,就不能收回来了。
 
       从县城中兴桥往西,转往去碑楼庄的路,寻该村最北边一条东西向的大路,正直西行就能到达相公山。当我穿过那片苹果园,第一眼看到相公山时,我惊呆了。这哪里是山,分明就是个大土包,充其量是个山丘,山很低矮,形势颓微,面积又小,与我想象的真是相去甚远。相公山被人挖土取石,已弄得千疮百孔,面目皆非;山上没有一棵树,山坡上的草刚被山火烧光了,黑黝黝的坡面被雨水一淋,更加湿黑。山的西南角有间没有完工的房子,很是突兀,极不顺眼。一条从山脚通往山顶的小路,疑惑是放羊人从战火焚烧后的废墟上走出来的,弯弯曲曲。当我循路登上相公山顶时,举目四望,顿时有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的想法。
 
       相公山四下环望,西边是连绵不断的九节青龙山;南面则是俯瞰梁邹大地的长白山脉;东北方向是老县城;正东是县城南部新区;一条黛溪河从东南开始,依旁县城,向西北方向蜿蜒流去。真是一方风水宝地!
 
       真的吗?在这里,在相公山东侧的黄土里,在碑楼庄西面、现今的一片苹果园的下面,就埋葬着后周的一位宰相、一位死后荣辱俱生的梁邹先人、一位与我生命绵衍相连的祖先吗?

    答案是肯定的,这个人,就是景範(后用“范”字)。
 
       当我收回我的目光,静静地看着我的脚下——相公山东侧那片土地——我试图去猜测我祖先的坟茔到底埋在哪里时,忽然觉得那并不重要了,而且油然升起了一份宽慰和不安!是的,这个被人们、包括他的族人遗忘的地方,在他死亡一千零五十四年后,终于有人来看他了,难道不值得宽慰吗!但是不安的是,他沉寂了这样久,不,是熟睡了这样久,没有人来打搅不是更好吗?
 
       可是,当我扬起我的头颅,一道苦涩的雨水流进我的嘴中——环抱着的群山犹如一张大口——似乎要将我吞噬,又似乎有千言万语的诉说被压抑着、郁结着,久久地、久久地驱之不散……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的古训,可能也深深地影响了我的前辈,他为了保持名节,在伴君如伴虎的年代,冒着被砍被杀被流放的危险,鞠躬尽瘁,刚正耿介,勤洁贤明,磊落一生,即使不被后世褒讲,只要客观公正地对待,亦当心安。

       然而,历史往往并不如此,并不随人所愿,相公山如此悲怆、苍凉,它沉寂的太久了,所以,我有话要替古人讲了。

 

                                                                                              


       从什么地方开始讲呢?
    
       那就从他死后,第一个打搅他的人开始吧。而这个人是谁呢?他就是后周皇帝周世宗——柴荣。
 
       公元955年,即后周显德二年冬十一月,景范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薨于淄川郡之私第,享年五十有二。此处私第,据县志方域考在唐时属长山,五代时属淄川,今则径属邹平,与淄长无涉,即城南景家庄,现今的东景村。本来景氏有祖茔地在景家庄南边南河崖,他可以在哪里陪着他的父亲景宾、爷爷景闰安安静静地长眠在黄泉之下,可是景范并没有葬在哪里。这年冬天十二月丁卯,淄州郡主急匆匆地向皇宫上奏:“前中书侍郎、平章事景范卒。(据薛居正《五代史》)”周世宗柴荣闻奏后,立即御命翰林学士、朝议郎、尚书、水部员外郎、知制诰柱国大臣扈载,奉敕撰写《景范神道碑铭》;又御命翰林待诏、朝议郎、守司农寺丞孙崇望,奉敕书写了碑文。在景家庄西北约3里许,选择风水宝地,厚葬了景范。据家谱记载:“景范墓在城(今之邹平老县城址)西南五里许相公山左侧,子山午向。墓前有翁仲羊马之属,南去半里许有神道碑。其碑螭首龟趺,大逾常格。神道碑立于显德三年(956年)岁次丙辰十二月。”此时折腾了整整一年之后,景范才真正入土为安了。
 
       皇恩浩荡,如此这番:“天子废视朝轸,歼夺之念,制赠侍中,遣使昌奠,饰终之典,优而厚也”(据《景范神道碑铭》)。至此,我的脑中一个大大的疑问被提了出来,即后周自太宗时,倡薄葬之风,临终前,太宗屡戒柴荣,死后用纸衣瓦棺,不修地宫,不要守陵宫人,不得用石人、石兽,只立一石记子。否则“若违此言,阴灵不相助”。包括周世宗柴荣死后,亦是如此。为何我先祖景范,人为臣子,竟官为立碑,墓前还有神道翁仲羊马之属,螭首龟趺,大逾常格呢?
 
       史海无涯,浩淼如烟。景范何德何能,让皇帝老儿如此厚爱。这沉寂的相公山断然不会给我答案的,我只好去找历史问问了。


                                                                                                


         据宋·薛居正书《五代史》(今人称五代旧史),宋·欧阳修书《五代史记》(今人称《新五代史》),及扈载撰《景范神道碑铭》,兼查《梁邹景氏世谱》(公积堂藏版),去谬删误,始现景范本原。

       景范,字万卿;淄州长山人。为太仆公景宾所生。仕至(五代)后周上柱国晋阳县开国伯、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三司,赠侍中奉,赐银青光禄大夫,诏立祠崇祀。配李氏,封许国夫人。范生二子,一曰“严”,一曰“信”,均为太庙斋郎。

       景范,初以明经擢第。先后由清阳吏、高密掾、授范县令。周太祖广顺初年,擢秋曹郎进阶至朝散大夫。周太祖广顺二年八月甲申朔,以刑部侍郎景范为左司郎中,充枢密直学士。周太祖广顺三年春三月,充职左谏议大夫。明年即周太祖广顺四年,改元显德。春壬辰是日巳时帝崩,世宗(柴荣)嗣位。二月,(北汉)河东刘崇乘周有太祖大丧,与契丹大将军杨衮,拥众南寇。世宗亲征之,分命大臣保嫠。范以太祖旧臣仍拜二卿(二卿之职,碑文缺失,不祥),作东京副留守。既平寇,殪敌而还。显德元年秋七月,景范以功加晋阳县开国伯,以枢密院学士、工部侍郎擢升为中书侍郎、平章事、判三司。范自立不回,信而有守,而三司总兵赋利权充邦国之调用。范悉心尽瘁,因劳成疾。封章叠上,帝优诏褒,听解利权。显德二年八月丁未,中书侍郎、平章事、判三司景范罢判三司、加银青光禄大夫,依前中书侍郎、平章事、晋阳县开国伯。以列卿归,悬车故乡,显德二年十一月卒。
 
       从以上景范的简历中,我们看到他一生为官,从小到大,顺顺利利,先后侍奉了后周两任皇帝,但这还不足以说明柴荣如此兴师动众地为他办理后事的原因。要找到足够的理由,还得回到那段历史中去。
 
        公元903年,即唐天复三年,景范在现今的邹平县东景村出生了。他出生的时候,李氏王朝正走到了风雨飘摇的末路,这个盛极一时的帝国还不甘心自己的没落,在天复四年又改年号为天佑,试图靠上天的恩佑再支撑下去,但毕竟势尽途穷,国内矛盾日益加剧,到哀帝时,天佑四年,即公元907年唐朝灭亡了。从此中国进入了封建社会中最后一次的大规模分裂割据时期。从公元907年朱温代唐称帝到公元960年北宋王朝建立的五十三年间,中原地区相继出现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等五代王朝,中原以外存在过吴、南唐、吴越、楚、闽、南汉、前蜀、后蜀、南平、北汉等十个小国,周边地区还有契丹、吐蕃、渤海、党项、南诏、于阗、东丹等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习惯上称之为“五代十国”。景范的一生正是生活在这段混乱不堪、战事频仍的历史时期。他出生4年后唐朝灭亡,在他死后5年宋朝建立,中国才又进入了一段较为稳定统一的阶段。这段历史很象中国汉晋之间的那段三国历史,陈寿和罗贯中大写特书了这段历史上发生的故事,帝王、将相、文官、谋士、武将、忠良……一个个鲜活的历史人物,人们大多耳熟能详。但对于五代十国发生的历史,人们却知之甚少,究其原因恐一言很难说清,且不去管它。
  
       正是“乱世出英雄,危难见忠良”。据景范神道碑铭:“公辅之位必由稽古升,廊庙之才必以经术显,而公以明经擢第于春官,氏则贤哲之……为吏于清阳、……掾于高密郡、秩满而□授范县令。”
 
       这段文字告诉我们的是景范在后周建立之前的情况,景范从什么时候及第已无从查考,到后梁末年(即公元923年)景范刚好20周岁,此前的这段时间应为读书求学阶段。之后历经后唐、后晋、后汉,共27年(公元923年至公元950年),这段时间应是景范从政阶段,从最低的吏开始,升至范县令(今河南范县)。

    到后周建国时,景范以其为人厚重刚正、为政勤洁,终被周太祖(郭威)赏识,于广顺初年(即公元951年),以秋曹郎进阶至朝散大夫,后任刑部侍郎,踏入朝廷门槛。而此时的后周尽管建立政权,但中原之外和周边地区的列强,仍然虎视眈眈,战事不断。郭威可谓一代明君,任人唯贤,励精图治,国家日益强大。景范“惟圣人执左契,临万邦经久制,大命日政之机,国之大柄,总于枢务……而公……忠而贤,……公为左司郎中充枢密直学士,寻转谏议大夫充职 ”(据《景范神道碑铭》) 。只是时日方短,3年后周太祖驾崩。
 
       显德元年(公元954年)柴荣继郭威为帝,对军事、政治、经济继续进行整顿。他严明军纪,赏罚分明,严禁贪污,惩治失职官吏,停废敕额外的寺院,开垦荒田;颁《均田图〉,恢复漕运,兴修水利,修订刑律和历法,纠正科举弊端。治事先治人,在国家用人方面,世宗对景范“思先朝欲用之言,成圣考得贤之美,俾参大政,仍掌利权”(据《世宗纪》)。是年北汉勾结契丹南犯,柴荣召大臣议欲亲征,宰相冯道极力阻止,乃罢其相。他初战获胜,并趁胜整饬军纪。樊爱能、何徽等70多名将士因临阵脱逃悉数斩杀,同时对作战有功的李重进、赵匡胤等将士给予重赏。班师后,因景范留守治晌有成,又封赏景范,以功加晋阳县开国伯,以枢密院学士、工部侍郎擢升为中书侍郎、平章事、判三司。近观有关五代史小说,某作者不加祥究,随意而为,把景范列为营营怕死之流,实属错焉。
 
       这段历史有着太多的故事和谜团,传统的史学家常拿这段历史和三国时期作类比,而那些封建士大夫也常常不把这段时期当作正史来看,其间发生的事、人物等等也多有非议,似乎只有李氏王朝才是正统的,就象三国时期的刘氏江山。这让我想起了曹操,一为英雄、一为奸雄,对他评价的前后变化可谓典型之至,难道这就是历史吗?

   
       在历史的长河中游走的太久了,身心难免有点累,而遇到的困惑也越来越多,就像这长白山顶的云雾,渐聚渐浓,挥之不去。尽管相公山上的雨下得不大,但阴沉沉地让人郁闷。更让我心烦难奈的是,在景范死后不久的两位书生,他们也打搅景范来了。一位是受宋太祖赵匡胤的委托来的,他的父亲薛仁谦和景范同仕后周,应当很熟识;另一位是大文学家、史学家,他才华横溢,又精力充沛,没受皇帝指派,是自己来的。
     
       他们是谁呢?

 

                                                                                            


         这两位书生一前一后,如约而至,他们秉烛穿过历史的黑夜长廊,以笔作帚,试图扫除覆盖在历史陈本上的灰土,还历史以本来面目。他们功不可没,彪炳千秋。而又正是他们,时而引导我们走在清晰的历史中,时而又忽然让我们迷失了方向。正如司马迁之作《史记》,不知留给了后人多少个未解之谜。
 
       在景范死后18年,第一个来的书生是薛居正,前面已经交待,他是奉宋太祖赵匡胤的诏令编纂五代史的,他的父亲薛仁谦、景范和赵匡胤曾同朝为官,应当并不陌生。景范死时,薛居正已经43岁,他们可能见过面的,即使没有见面,至少听父亲或时人讲过景范此人,也当必然。然而在其负责撰修的《五代史》,也称《梁唐晋汉周书》(今人称《旧五代史》)中,在不足600余字的《景范列传》中,竟有4处疑错。
  
       其一,关于景范父亲的名字和官职问题。
    列传中言“景范父名初,以户部郎中致仕”;在其《五代史》中又言“丁巳(注:显德元年八月),以户部郎中致仕景初为太仆卿致仕,宰臣范之父也。”然而《景范神道碑铭》上记载:“曰:王父宾,大王父闰”。景范的父亲叫景宾、爷爷叫景闰。古人多有“名”和“字”,难道是景范的父亲名“初”字“宾”吗?碑文是在景范死后立即刻制的,扈载所言应当最为可信,景范父名应是宾 ,而非初。  
    关于景范父亲的官职问题,需要先说明一下什么是“致仕”。致仕就是古时官员辞职归家,源于周代,汉以后形成制度。然而,据扈载所撰《景范神道碑铭》考,碑载其“贞晦不仕,介享天爵”,有巢许之风。景范的父亲既然“不仕”,又何以“致仕”呢?然而其碑文中也有“太仆府君”一说:“故公之先,由烈考太仆府君。”比较可信的说法是顾炎武《山东考古录》所言:“而景范神道碑称为太仆府君,盖为赠官也”。我猜测大概是景宾死后被册封的虚职。至于那个“户部郎中”,可能是子无须有.  
 
       其二,列传中称景范“食邑三百户”,而碑文言景范“食邑七百户”。此点肯定是薛居正没有祥查造成的错误了。
  
       其三,景范罢相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列传中“寻以父丧罢相东归”,此点也有疑义。其罢相应该在前,父丧应该在后。父丧不应是其罢相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应是年事已高,又疾病缠身,能力大不如前,虽悉心尽瘁,面对繁剧的国事,犹力不从心。而三司之职,是个累人又得罪人的差事。景范又加“为人厚重刚正,无所屈挠”,可能得罪了不少阿谀奉承、争官夺利之流。“世宗知之,因其有疾,乃罢司计”。除罢免其“判三司”之外,其余皆予保留,并赠侍中奉、赐加“银青光禄大夫”。
 
        其四,对景范死亡的时间,薛居正写为“显德三年冬,以疾卒于乡里”,肯定是又弄错了,他把景范立碑的时间当作其死亡的时间。其真正死亡的时间应为显德二年冬十一月。
  
       《旧五代史》为官修史书,内有很多错误,人们归咎于此书成书快(经始于宋太祖开宝六年即公元973年四月,至次年闰十月甲子日完竣呈上,前后只用了一年半左右时间)、编纂人员多(薛居正监修,卢多逊、扈蒙、张澹、李昉、刘兼、李穆、李九龄等同修) ,但我想这条原因并不充分,真正的原因是他们没有实地详查复核,而是一味地引用旧有的《实录》,很多人觉得去古未远,人事悉熟,粗心大意而为。
 
       但我还是很敬佩薛居正先生,正是他的辛劳让今人得窥历史的容颜,让我对祖先有了足够的了解。他和扈载一起,成为梁邹景氏后人穿越时空隧道,与景范脉连相知的桥梁。

       让我们一起去读读这段文字吧:“(景范)昔佐先帝,每磬嘉谟,逮事眇躬,欲倾忠节,奉上得大臣之体,检身为君子之儒。”“勉思倜傥以致君,勿效因循而保位,伫问成绩,用副虚怀。”
 
       扈载在碑文中更是盛赞景范:“故公之佐县政也,人谓其勤且洁矣;典刑书也,人谓其□□□□(据考应是“其严且明矣”);……政□而从八者,则人谓其贤且能矣!”(注:□为碑文缺失字)……“夫公之行事,则其道也纯而粹克克焉无能称其言也;直而肆謇謇焉无所忌耿介。以自立强干,以自□故其仕也。”

        至此,景范的形象已清晰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身为两朝元老,他兢兢业业,功成名退,上下信服,世宗怜其名节,故厚葬之。我想他一方面敬仰景范为人治事之功,另一方面也是做给其他臣子看的。所以是破例厚葬的。在厚葬景范这个事情上,我也猜测当时朝野上下定会议论纷纷,或否或准,莫衷一是,但家有千丁,主事一人,世宗的做法无疑对当时其臣子,起到了“典型带动”的作用。其前其后死去的人是否也能受此殊荣,我就不得而知了。
 
       人死灯灭,盖棺论定。对此评价和厚葬,我想景范适得其所,当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父母、无愧于君民。亦当含笑于九泉了!

    然而对《旧五代史》,有人开始不满意了,决议要重修。  第二个书生出场了,他叫欧阳修,是北宋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

       在景祐三年(1036年)之前,欧阳修已着手编写,到皇祐五年(1053年)基本完成。《新五代史》修撰时,距宋建国已有八九十年,距旧史的成书也已经60多年,就整体而论,《新五代史》的史料价值比《旧五代史》要略逊一筹,这是欧阳修在删繁就简时,将不少具体资料也一同削去所造成的。至于他对旧“志”部分的大事砍削,只能人为造成大量史料空白。景范的列传也在其砍削之列,在新史中,景范似乎从历史上蒸发去了,只留下一句话:“(显德)元年癸巳,枢密院直学士、工部侍郎景范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还在向人们证实历史上确有此人。然而新史书成之后,因统治的需要,薛居正的《旧五代史》就开始不那么流行了。到了金代,金章宗又断然下令学官服读“欧史”,“薛史”更被冷落,后来就逐渐散失。明朝初年只有内府才有传本,到清朝时这本书就几乎散失了。

    这是景范在历史上的第一次沉寂,和他一起沉寂的还有陪伴他的相公山。时光如水,静静流淌,即使这样的静默对景范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然而世事多秋,欲罢不能,第三次打搅开始了,而这次对一个死人来说,不能说是“致命”的,而只能说是“致名”的,这次打搅比扒坟掘墓还要惨烈,而这次来打搅的仍是来了两个人。
 
        他们又是谁呢?

 

                                                                                            


       真是天大的笑话,这次来的两个人,竟然一个是死人、一个是活人。
 
       死人又竟然比景范死的还要早,推算一下,要早8个年头。细究起来,恐怕还是同宗同族之人,他叫景延广,字航川,是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市)人,后晋大臣,精于箭术。景延广出生在公元892年,死于公元947年,活了55岁;比景范早11年出生,早8年死亡,活得岁数只差3年。他们是同时代的人。景延广死后,后晋也灭亡了,至后周建立只有4年时间,中间夹着后汉也只有3年,时间跨度很小,而此时景范应在某地为官。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认识或者见过面,也不知道他们的辈分谁长谁小,但我猜想比之小11岁的景范应当是知道景延广这个人的。因为景延广死得很悲壮,应是广为流传的人物,不可能不知道的。一个早死之人还能回来打搅一个晚死的人,这可能吗?天方夜谭的笑话,而确实真正地发生了,是个勿与争辩的历史荒唐、历史奇迹。
 
       请让我在此多说几句话吧!

    现在我们通过书籍已很清楚地了解了景延广的历史。景延广的一生可谓戎马生涯,是个地地道道的军人。在那个战乱的年代,景延广和当时其他年轻人一样也投入军队中谋求前途。他开始进的是后梁的军队,后梁灭亡后,景延广和其他将领一起被后唐军队收编。等到后唐明宗李嗣源继位时,汴州的守将朱守殷不听从李嗣源的命令,结果被镇压,景延广也在朱守殷的军队里,因此受到牵连,将要被处死。石敬瑭当时是六军副使,负责处理他们这些人,见到景延广后,石敬瑭非常同情他,于是就秘密地放他出来,不久收入自己的帐下,做了他的属将。后来,在石敬瑭要称帝时,后唐派张敬达率五万重兵前去围攻太原,石敬瑭让他参与军事,景延广为后晋的巩固立下了赫赫战功。等石敬瑭正式称帝时,对景延广也委以重任,让他当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后来转守各地,又升为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成为石敬瑭的心腹大将。在石敬瑭主政的时候,景延广没有干预过政事,而是一心辅佐石敬瑭,做事也很谨慎,但石敬瑭一死,他却从幕后走了出来对军政事务事事关心,但他毕竟是个武将,勇多而谋少,最后自己把命也搭进去了。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表现得比那些投降的将领们好多了,他没有逃跑,为了全家的安全,他和随从阎丕骑马从容赴敌,到契丹的军营去见耶律德光,都被拘押起来,景延广说:“阎丕是我的随从,跟我来是尽职尽责,他有何罪,你们把他也押起来?”契丹于是就将阎丕放了。然后对景延广酷刑折磨,在押送北上的途中,为了避免以后再受非人的折磨,景延广在半夜的时候,趁守卫的人不注意,自己扼喉自杀了。虽然人到末路,但契丹人对他这种刚烈之举还是很佩服的。当时盛传是被砍头的,因而时至今日,在附近村庄和族人中间仍传言,相公山下墓里埋的人是金头玉胳膊,真真以讹传讹。
  
       只因景延广在后唐时期帮助石敬瑭建立了后晋,便在历史上埋下了骂名。后唐就像三国时期的刘皇叔一样,被视为正宗,反唐既是大逆不道,神人共杵。
  
       对景延广的功过是非,我想历史自有公论,我也不想为他妄作评论。但“阴差阳错”这句成语,用在他们两人的身上是最恰当不过的了。不知过了多少年,景范成了景延广,周相成了晋相,相公山下埋葬的人置换了。大概是他们二人相去年代未远、同姓同官,所以造成“张冠李戴”了。也不知从何时起前辈作县志,也不加考核,竟也讹为晋相景延广。后来《山东通志》及我县都御史张仁轩《儒学记》等书也袭舛承讹,错上加错。
  
       而此时更为可悲的是景范的族人,他的梁邹后代也不明真相,“又多朴鲁无学之人”,抑或知其真相而不敢言,抑或知考县志而不知考墓碑,也信而不疑。是人们不明真相,生生用猜测之“心”和无妄之“口”,把景延广往后拉退了8年,这一拉对景延广来说没有大碍,但对景范来说意义非凡。景范文官,景延广武将,景范是斯文扫地,名落千丈。
  
       此风一经吹起,愈演愈烈,到明万历年间,又一个打搅景范的人到来了,他叫李瑞。

       李瑞是林县举人,时来我邑任县令,是个大大地昏官。他的胆子可能还没有那么大,但却“承檄”耀武扬威,不加祥查,鲁莽如粗夫,在他主持下清丈地亩到相公山下,说:“景延广何许人?世享此祭典。” 以为景延广在晋为误国之臣,安得享此祭田?遂削去其籍,并将应有祭田四十亩编入额内,甚至做出了“笞其裔、毁其祠”的勾当。写到此,我忽然明白了一个疑问,何以从清开始至今(是否从明朝就开始,尚无考证),景家庄(今东景村)竟没有一户景姓人家了。用个现代词语,也叫“划清界限”吧,迁走可能是最好的结果,另一个说法也叫“流离失所”。此时,我忽然想到了秦桧,他的后人和景范的后人,在对待前辈的问题上,和所受到的社会冷眼,是否也殊途同归呢?
  
        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从不信神,但如果真的有灵,景范看到自己的后人遭此罪过,不知作何感想?还有景延广,一个陕州汉子,在死亡面前从容不迫,还为随从求脱,看到与己无关的梁邹景氏后人,因己而生事端,不知又作何感想?但他们毕竟是死去的人了,荣辱身后事、留待后人说。他们不可能对后人做出什么不轨之事的,而后人却不会消停的。

       首先是景家的人不甘心了,一个景姓女人曾携外孙游于墓下,以外祖母的身份告诉了他相公山下的秘密。但他时年尚少,知其舛而不能厘正。他叫成和征。直到大清康熙六年(即公元1667年),机会终于来了,太仓徐公政莅我县重修县志,景范第世孙景仰时为族长,率众塌碑佐之,据考神道碑文拓片高296厘米、宽150厘米,在事实面前景范的身份终于还其本源,纠正了旧志的谬误,并载入县志。时为贡生观城县训导的成和征,也终于完成了其外祖母的心愿,在康熙七年二月(1668年),秉笔撰写了《景公辩误碑》一文,并刻石留祠(景家庄相公祠,后被毁)。景仰的表侄马光,是我县人士,吏部观政进士、历官云南河南道监察御史、时任两浙巡监御史,也欣然命笔,题写了《后周故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三司赠侍中景公庙祀碑》,同邑太原郡丞成晋征撰写了《重修相公祠碑记》,俱勒石以记,立于重修的相公祠内(后被毁)。
 
       至此,景范名正言顺,香火再续。大清末年,神道碑文因年深日久,风剥雨蚀严重,字迹剥落着五分之一。幸有第二十八代景氏后人景步云,于宣统年间不辞辛劳,将碑文记谱,始存至今。建国时墓及碑具在。
 
       景范后人的做法,无疑是正确的,在经历了一次次打击之后,他们其实并不想光宗耀祖,只是还历史以本来面目,他们真正的愿望是想找到自身的来龙去脉,识其渊源。并用祭享之仪,让景范静息长安。
 
       可是,还是不能够这样子就此罢休。新一轮打搅又开始了,而这次来的是一群人。

 

 

                                                                                              


        这群人,就来自相公山的脚下,他们是碑楼庄的村民。
   
       县令李瑞大人只是将景范的墓田拿去充公了,他对景范的墓和神道碑却没有动手,这点是他的恩典,所以在景氏族谱上,仍文质彬彬地呼他为“林县李公瑞”。
 
       而到了1955年,我县大搞农田基本建设,景范墓难逃噩运,终被挖掘,封土铲平。那些碍事的“翁仲羊马之属”,侵占了碑楼庄村民种地瓜、或者种果树的地盘,被拴上绳索,拉到一边去了,竟成了孩子们攀爬骑上游乐的道具,到底不是能做建房和修猪圈的材料,便狠心地砸毁了他们,彻底丢进垃圾堆,埋入黄土中去了。
 
       “大碑”,至今碑楼庄人还这样子称呼它。那时还立在那里,非常障眼,一些激进的人便打起了主意,非要以毁为快。但村中的老人开始说话了:“不能毁了大碑,碑楼庄,无碑还成庄吗?”那些举着锤头的人,收回了胳膊。这样“大碑”又侥幸留了下来。
 
       过了不久(约60年左右),一个叫郭宪章的碑楼人(现定居昆明市),举起了手中的黑白照像机,他的这一有心举动,为我们今天得识大碑尊容,留下了宝贵的唯一照片。
 
       文革开始后,还是碑楼庄的村民,为形势所迫,再也容不得“大碑”还那样明目张胆地立在那里了,恰好村中盖氨水池需要石材,那些山中开采的石料,哪里比得上大碑好用呢!从此,景范墓、神道碑和他的“翁仲羊马之属”彻底从相公山下消失了。这次的打搅是一次完全的、彻底的、不留痕迹的行动。那片土地归于平坦,人们可以很方便地在上面播种五谷杂粮了。
 
       而在碑楼庄不远处的景范故居——东景村,也在进行着同样的故事。景范的祠堂被毁坏了,碑文被砸烂了,南河崖的祖坟可能早就被刨挖过了。还有什么能够留下来呢?


       站在相公山上,我透过雨丝向脚下的碑楼庄望去。这个我从小就很熟悉的村庄,在我的记忆中留下很多美好的童年印记。我曾跟随我的外公、舅舅下田干活,陪伴姨家表哥到村外的黛溪河畔捉鱼捞虾、到山上的果园里采摘收秋后遗留的软柿、夏天晚上在村北的氨水池上和对门的表舅一起乘凉……  这是个不大的山村,平静而安详;较之其他村比起来,还是个文化气息浓郁的村庄,厚文重读,诗书成家。这个村与景范的渊源,应当很深。景范埋葬时,从景家庄到相公山下,可能还没有碑楼庄,是五代后才建村的。而相公山也是因景范(人称景相公)而得名。
  
       写到这里,突然让我想起了另一个邹平名人——范仲淹。我无意拿景范去PK范仲淹,我知道那是不合适宜的,但是他们同是邹平的历史文化名人,应是不争的事实。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有因了他们而命名的村庄(范:礼叁、茶棚、接官亭。景:碑楼、景家庄)、山林(范:礼泉寺。景:相公山)、祠堂(范:范公祠。景:相公祠),难道还不够吗? 他们的影响还不够深远吗(景:后周。范:北宋)?他们为人从政的点点滴滴,不都是堪当楷模吗(范仲淹一生为官坎坎坷坷,死后荣光;景范生前为官顺顺利利、死后遭讹)?
  
       但对景范不只是他的族人,就是研究邹平历史的人们对其也知之甚少。我读过不少关于邹平历史解读的书,那里面也是绝少提到景范。这既有历史的原因,也有现实的原因。前面已经提及,历史毕竟久远了,又遭此讹传,搞得人们无所适从,他只有沉寂下去了。正如马光所言:“窃尝阅欧阳五代史,景公传独缺,因有惑焉。公以从龙著大业,与范质、王傅诸公不得有轩轾,生平政绩姑不具论。”


       但我们还是从扈载所撰碑文和薛居正所编修的《五代史》中,得以看到景范的一星半点的史迹。而纵观其一生,可谓赫赫于一时,于国于民,德操高洁,政绩卓著。

 


                                                                                            


        近来看到有人分析比较北京人和上海人性格的差异,觉得好奇。又从网络看到有人分析比较邹平人和滨州其他县市人性格的差异,说我们有点财大气粗,觉得可笑。然而,仔细想想,我们到底怎么了?不久前和朋友聊天,聊起邹平的历史,聊起邹平的文化,转而聊起邹平的文物,我们真的尊重和了解邹平的历史文化吗?那些历史物化的载体——文物——不是经由我们的手,几乎毁光殆尽了吗?
  
    我们有钱了,崇尚大而新,把老范公祠、唐李庵扒掉了,重新规划设计,修了个不伦不类的东西,对文物历来要求“修旧如旧”,我们却置若罔闻。
  
       在城市建设中,老城墙、老图书馆扒掉了,甚至在城区连棵百年以上的古树名木都没有了。
  
       在文革时期,我们毁掉的文物又有多少呢?景范《神道碑铭》、祠堂只是无数被毁文物之一。
 
       我们又有多少文物被散失、闲置,而不加研究和利用呢?

    近来,看到有人发表文章,试图从邹平区域文化的探讨中,研究对经济发展的影响,以及历史人物对邹平世代的影响,这是个很好的开始。邹平故素称“仁明”之县,人文底蕴深厚。范仲淹等历史人物对邹平的影响,应逐步挖掘、探讨、整理,使之推陈出新,发扬光大。
  
       谈得有点远了,收回来吧!
  
       快到清明节了,我还会来看相公山的。尽管它很小很丑,但我有股莫名地亲切感,天虽下着雨,有点寒冷,我的心田却暖融融的。上天下雨,这是天地之间最好的交流和融合,我站在雨中,与先祖景范神交旷远,乐享八极。
  
       面对沉寂已久的相公山,我开始轻声默念神道碑铭:“长白苍苍,淄水汤汤,哲人之生,逢时会昌,哲人之逝,魂游故乡。”安息吧!我的先人,在这个你生与斯,长与斯的地方,这里是你的故乡。故乡对亲人有太多的包容和宽厚,故乡也绝对忘不了自己的亲人。

       下得山来,我看到那片苹果园里,老枝湿黑,新枝泛绿,而枝头的芽孢已很饱满,不久就可萌发新芽了。

 


                                                                                                                                                   2009年4月3日 写于清明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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