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先传略
李氏十五世孙李厥恕
公开先字伯华号中麓。生于明弘治十四年(1501),卒于隆庆二年(1568)终年67岁。章丘县东鹅庄人。据《明中宪大夫翰林院提督四夷馆太常寺少卿李公墓志铭》载:“公生而卓荦颖异,七岁善属文,读书一见辄成诵,而又即知声律吟诵之学。”对诗、词、经、传无不涉读。尤其在经学上有更深的造诣。
明正德十六年(1521),公年仅十九,因徭役繁重,进县城与县官讲理,县令大奇之。因此,他的名声传遍齐鲁一带,受到人民的敬佩,嘉靖7年(1528),公赴乡试,以毛诗中举人第二名。次年中进士。嘉靖十年,授户部云南司主事。历任中宪大夫、翰林院编修、吏部考功司主事、验封清吏司员外郎、文选司郎中,最后官至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馆。
嘉靖年间,公任职京师,公务余暇,积极从事文学研究和创作,与王慎中、唐顺之、陈束、赵春时、熊过、任瀚、吕高等八人,经常诗文唱和,时人称为“嘉靖八才子。”他们在文学观点上,主张革新,反对复古倒退,激烈地抨击前后“七子”所倡导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主义。
嘉靖十年(1531),公在任户部主事时,曾奉旨去宁夏饷边。这次边塞之行,使他目睹了“俺答”加之祖国边境的威胁,因而对边防的削弱,国家的安危,更加忧心于怀,慨然有“鞭挞四夷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之志。”(闲居集)嘉靖十三年(1534),公调职徐州管理广运仓的仓务。他亲眼看到“宦官惟肆贪饕”胥吏通同作弊,弄的粮改漏洞百出,便想对仓运工作进行一番整顿改革,但因中官作梗,抱负未得实现。公为人正直,关心国家同情人民。特别是他在与权奸夏言、严嵩的斗争中,所表现出的那种犯颜直谏,不避权贵的刚正品质,受到朝野仁人志士的尊敬。当时著名的戏曲家冯惟敏,在《浮海山堂词稿》中,称赞他“完全名节,不降志随邪。”如有归安人茅坤,因告发权贵,统治者欲将贬至远方,加以陷害。公不惧夏言、严嵩之权势,仗义直言,据理力辩。终使茅坤得免此祸。
嘉靖21年(1542),皇帝朱厚〓,经年不理朝政。夏言、严嵩之流各自培植党羽,排斥异己。是年天下大旱,灾民离乡背井,衣食无着,因冻饿而死者不计其数。而官中依然大兴土木,营造宫殿,置人民生死于不顾。公乃同至友王慎中、赵春时等,一同上疏弹奏夏言内阁。因而得罪了权贵,被削职还乡。这年他只有四十岁。
“愁多如雪山,一夜头尽白。”罢官后的开先公,心情是沉重的。但他悲愤而不消极,罢归故里的当年夏天,就与同乡乔龙溪、袁西野、谢东村等结成词社,探讨和创作词曲。家居生活使他更易于接近人民,了解人民的疾苦。他看到贪官污吏、赋税徭役给人民造成的痛苦后,怀着满腔愤慨写下了《悯农》、《地震》、《忧时事》等反映社会现实和人民苦痛的诗篇。“逋赋不能尝,逃亡不可留,贫者卖儿女,富者卖马牛。”《悯农》春残雨不足,夏至无麦余,……五年三遇歉,室九室空。”《忧早旱》真实生动地反映了人民的痛苦生活,使人有如临其境如睹其状之感。他仰首问苍天:“倒悬谁与解?沉有何时瘳?”他愤怒地揭发那些当权者们,是“钻刺惟孜孜”,“行贿恐有时”。他斥责那些盘剥人民的吸血鬼是:“征求及鸡狗,刑罚及婴孩”,“皮去仍加剥”,“民间差已重,额外赋仍加”……。他面对黑暗的现实,仰天长叹:“一朝辞帝辇,十载卧园林。”表现了忧国忧民的思想。
当时的明王朝是,北有“俺答”的侵犯,南有倭寇的骚扰。山河破碎,人民涂炭。公痛心疾首。写下了《勉军士》、《边事》、《夏日闻倭报》、《从军行》、《边报行》、《闻倭寇杀伤山东民兵》以及《塞上曲》等一系列忧国忧民的诗篇。大胆揭露了明王朝政治的黑暗腐朽,无情鞭笞了官僚权贵们贪生怕死的丑恶嘴脸,以及“征倭见倭走,军前多懦夫”的无耻行径。公面对权奸当道,贤良遭害、内忧外患、国事日非的社会现实,写下了不朽的爱国主义诗篇——《候虏信二首》。其诗曰:“千里起尘埃,惊传虏骑来。河北全烽火,东京半劫灰。门前听信息,终日几排徊。……冬来动鼙鼓,胡马不停嘶,……夫妻潜水浒,老幼逶途泥,畿甸犹风火,林泉难隐棲。”公虽谪居乡里,但报国之心仍未泯灭。嘉靖三十七(1558)年秋,公已五十六岁,两鬓堆雪,在游百脉泉(地址在明水)时,触景生情,以泉水自喻,遂吟《百脉泉》一韵五首,其尾首云:“一丘新隐姓,百脉旧佳名。时有山獐下,长闻水鸟声。林居有足乐,世事不能平。此虏南倭寇,何人为请缨?”面对胜景,想到虏贼倭寇进犯,河山破碎的国事,壮怀激烈,愿赴边疆杀敌卫国,可是权奸当道,壮志未酬,报国之志难以实现。
开先公不但之于诗歌创作,而且酷爱戏曲。据他罢官后自叙:“予少时综理文翰之余,颇究心金元词、曲,凡《中原》、《燕山》、《琼林》、《务头》四韵书;《太和正音》、《词话》、《录鬼》、《十谱略》、《阳春白雪》、《诗酒余音》二十四散套;张可久、马致远、乔梦符、查德卿等八百三十二名家;《芙蓉》、《双题》、《倩女》等一千七百五十余杂剧,靡不辨其品类,识其当行……”二十多岁时,他在戏曲方面就已经有很深的造诣了。嘉靖二十六年(1547),他的传奇剧《宝剑记》问世,它是公戏曲创作的代表作,也是明代中叶传奇著作之一。其主要内容是写《水浒传》中林冲逼上梁山的故事。原作中林冲与高俅的矛盾,是由于高俅的儿子高衙内要霸占林冲的妻子引起的,而开先公在《宝剑记》中改成了林冲多次上疏弹劾高俅的独霸朝廷祸国殃民,要为国家和人民除掉这个大祸害,这就把林冲和高俅之间的私恨斗争,提到为民除奸斗争的高度。传奇中的高俅父子,系寓指当朝严嵩和夏言之流。明清以来,一些有卓见的戏曲评论家都看到了这部传奇的现实意义。明人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指出:“李中麓之《宝剑记》,则指分宜(即严嵩)父子。”作者借林冲之口,告诉人们:“天下荒荒,人民逃散,生不能安,死不能葬。”这实际上是揭露当时明王朝统治下的局面。同代大戏曲家雪簑称《宝剑记》是“才思文学,当作古今绝唱,虽《琵琶记》远避其锋,下此者无论也。”时人王〓陂聆听《宝剑记》后,叹曰:“嗟乎!至圆不能加规,至方不能加矩,一代之奇才,古今之绝唱也。”
与《宝剑记》,同时完稿的另一部传奇是《登坛记》,但未见传本。传奇的再一部是《断发记》,是开先公的晚期著作。内容是根据《旧唐书》烈女传《德武妻裴氏》提供的材料写成的。剧中歌颂了淑英对德武的纯真爱情及其抗圣旨,拒父命,坚贞不屈,与以其父为代表的封建势力的斗争。同时,剧中也散布了“从一而终”“不践二庭”的封建节烈思想,这是时代的局限。
公之《一笑散》成书于嘉靖三十九年(1560)以前。此剧作是以金元院本形式写成的六个剧本的总名。包括《打哑禅》、《园林午梦》、《搅道场》、《乔坐衙》、《昏厮迷》、《三枝花大闹土地堂》。它们很受时人的欢迎。可惜现在能看到的只有两种:一是《打哑禅》,写屠夫和汴梁相国寺真如长者打哑禅的故事。这个小剧本,不但辛辣地讽刺了自以为是,故弄玄虚的老和尚,而且揭示了在那个封建社会中是黑白不分,是非颠倒的。二是《园林午梦》,写一个渔公梦见《西厢记》中的崔莺莺及其丫环红娘,和《曲江池》中的李亚仙及其丫环秋桂,争吵扭打的故事。它尖锐地批判了封建社会把人分为贵贱等级的礼教道德。从表面看,《一笑散》好象是在博人一笑,实际上充满了作者对封建统治者的憎恶,和对被压迫被剥削的劳动人民的同情。《一笑散》的另外四种,未见传本。
公之散曲,除他编写的《市井艳词》外,尚有《南北插科》、《赠康对山》和《卧病江皋》。其中《卧病江皋》作于嘉靖十年(1531)秋。公自宁夏归来,卧病经秋,病中所作。曲成,受到当时人民的称道。有人说:“其曲音既合谱,意更可人,押韵满百,不重一字,真艺林之宗工,而南曲之绝唱也。”
嘉靖二十三年(1454),公模仿当时曲的形式写成了《中麓小令》,亦称《傍时台》,此作流传甚广,影响很大。当时社会名士,争相为其作跋者达八十四人之多,因此,公亦很重视自己这部曲作。其同乡谢东村介绍说:“中麓李子,言出而人信之,词出而人传之,其为《傍妆台》也,稿尚未脱,歌喉已溢至巷中矣。”其中第十八曲“鬓斑斑,愁闻边塞对敌难,……金戈耀日狼烟息,铁甲冲风鸟阵闲。雕弓劲,画角残,得加餐处且加餐。”抒发了作者忧国忧民的思想情感,表达了作者充满胜利信心和乐观主义精神。
《四时悼内》,作于嘉靖二十七年(1548),是开先公在其妻亡后一年之内,在“懊恼万状,抚情激衷”的心情下,陆续写成的散曲集。包括:“南曲春一套,夏二套,又一韵四咏,秋一套,冬一套,北曲一韵十咏。
开先公还写有戏曲理论著作一书,名《词谑”“词套”、“词乐”、“词尾”四部分,收入了不少民间流传的散曲、民歌和故事;评选了一部分散套和杂剧套曲;记载了一批著名戏曲家和演员的遗闻轶事;列叙了当时知名的音乐家和歌曲家;论述了词尾的作法,并举例加以说明。此书写于开先公晚年,只写了第二稿,尚未最后完成,公就与世长辞了。他在遗嘱里说:“《词谑》一书未成,尤可惜也!”
公除了自己创作诗、文、词曲外,还十分重视搜集民间文艺,他把搜集加工的民间歌谣,编成了《市井艳词》,这些作品更富有现实性、人民性。公推重民间词曲的语言是;“语言直出肺肝,不加雕刻,俱男女相与之情,虽君臣友朋,亦多有托此者,以其情尤足感人也。”他敢于把不得登大雅之堂的市井艳词与当时封建统治者一向视为经典的《诗经》相比,他说:““故风出民口,真诗只在民间,《三百篇》太平采风者归秦,予谓今古同情者此也。”他把王实甫的《西厢记》称为《春秋》,把《水浒传》与第-部正史——《史记》相比,认为同样是历史巨著。他说:“《水浒传》委曲详尽,血脉贯通,《史记》而下,便是此书。”更值得称道的是开先公那种勇于离“儒”家之“经”,叛封建之“道”的无畏精神,他冲破明王朝推崇的南宋朱熹所发展了的一套儒家教义和理学的束缚,把民间文艺与经史并列,对“至圣先师”孔子提出的“放郑声”表示异议。
公所搜集的民间词曲、诗歌,都带有指责时弊,讽刺贪官污吏色彩。如他收在《词谑》中的一曲《醉太平.讽贪狠小取者》:“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膆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这是何等的嘲笑,辛辣的讽刺!
公一生著述很多,嘉靖三十五年(1556),将诗歌和散文编为《闲居集》,计十二卷,散文八卷。《中麓拙对》,收对联千余联,为世所珍,后又续五百联亦刻之行世。《中麓画品》一卷,为公评画之作。王士禛《香祖笔记》日:“章丘李中麓太常,藏书画极富,自己鉴赏,尝作《画品》……持论与人颇异。”公还著有《经义待质》行于世。他对朱熹所著经书奉为经典,很不满意,并列举《易》、《书》、《诗》、《春秋》、《礼记》等一些学者的注解,认为“多有高出朱注之上者”,应予镂板刊行,使之“遍行天下”,以免失传。可惜该书散佚,不见传本。
公不仅善于诗、词、曲、文创作,而且喜爱藏书,他曾自白日:“余有好书之病。”家中藏书很多,而词曲尤富,有“词山曲海”之称。清代大文学家朱彝尊称他:“藏书之富、甲于齐东”。公自己有诗日:“借书日不虚,为我善藏书。岂但三车富,还过万卷余。”在章丘城建有藏书万卷楼,并撰有《藏书万卷楼记》。公不但善藏书,而且爱书。其好友唐顺之曾专门写有《中麓草堂藏书歌》,其中有云:”……自从掇取归君屋,但闻胡山鬼夜哭。汗牛讵止盈五车,插架应知满万轴。开函几席生云烟,五色纷纷耀人目。家中綾绮裂截尽,更剪朝衣作装束……。”
公罢归田里后,除了在乡同乔龙溪、袁西野等人结成词社外,还组织成立了富文堂词会。自嘉靖二十一年夏开始,会友们经常聚会在一起,相参作主分题定韵,进行创作。词会中有作品流传的首推袁崇冕,他是著名的散曲家,其人才情充溢,见识过人。明清之际,济南一带流传着他和李开先论曲的故事:曾有人持《黄莺学画眉》一词,向开先请教,当场在座诸人都说写得好。开先尚未表态,正好崇冕来了。开先把词拿给他说:“公素负知音,试择佳句几何?”崇冕一看,应声曰:“止起五字是词家语,余无足取。”开先当即将手伸展示之,见掌心写有“未老已投闲”五字,两人所见相同,因之满座皆惊,赞叹不已。
公在罢职家居期间,他一面写诗填词作曲,收藏古书古画,一面将家中的歌童舞女组成小戏班,自己曾经题联云:“书藏古刻三千卷,歌擅新声四十人。”他编写的戏曲和搜集的民间词曲,都由这个戏班演唱。当时有人赠他一副对联云;“年几七十歌犹壮,曲有三千调转高。”
明穆宗隆庆二年(1568)二月十五日,公溘然离世。停柩期间,朝廷有旨,不让安葬。目的在窥察开先公的所谓“阴”事。权奸们妄图抓住什么把柄,进行打击。可是公所作所为,光明正大,“无懈可击”,使他们大失所望。延至二十六年后才得入土。葬于故乡东鹅庄李氏老塋。
公二十六岁出士为官,宦海浮沉,十四个春秋。四十岁罢职归乡,谪居林下,专心于文学创作,将满腔怨愤和爱国热情,倾注在诗词戏曲的字里行间。公一生,为官清廉刚正,不肯巴结权贵。和祖国人民休戚与共,患难相间,特别是他那种疾恶如仇和浩然正气的民族气节,是值得我们后人学习的。
附李开先轶事两则
(一)天下第一棋
李开先善弈。据《李氏祖谱》记载,开先“精象棋,被誉为海内无两手,蒙恩赐棋具。”传说,他在朝为官时,经常被召入宫中和嘉靖帝一起下棋。嘉靖帝的老将时常被开先攻得围着九宫团团转,而开先的老将却端坐宫中岿然不动。但为了照顾圣驾的面子,开先在胜局之下,故意走成败局或和局。皇帝自知棋艺不如开先,故暗自佩服和赞许。有一次皇帝找来几个棋技高明的大臣轮流与开先对弈,一直下了三昼夜,结果都败在开先手下。于是嘉靖帝便封开先为“天下第一棋”,并赏赐了一套棋具即传说的金棋盘玉棋子。可惜这套棋具现已散佚。过去在章丘城文庙旁边的一个小院中,曾有李开先同嘉靖弈棋的石刻影像,现在这件文物亦不知去向。开先曾著有《前象棋歌》和《后象棋歌》。撮其要录述于下:“……九十之路横还纵,三十二子定低昂。二炮隔物方击物,直冲五卒不回翔。兵戈外列如屯戍,士相中环厚自防。将出九宫离窟穴,河分两界守封疆。走马首摇尾须应,车伤齿冷为唇亡,……”(前象棋歌),变化无端,幽玄莫测。意在子前,神游局内。八路须通,九宫慎入。莫走颠涯,宜居要地。……彼强我弱避其锋,我寡敌众张其势……当头用炮能惊众,夹肋藏车可突围。冲阵轻骠掌不测,守宫二士莫相离。将无急难休轻出,左右仍须谨随护。车有先锋保驾名,更专劫寨夺棋誉。”(后象棋歌)
开先在前后象棋歌中总结了自己下象棋的经验体会:有的地方指出了车、马、炮、相、士、将等各子的特点,有的指出下棋的战略和战术。前后象棋歌收录于《闲居集》中,共约1,500余字,是研究象棋活动很有价值的资料。
(二)雪簑乞茶
明嘉靖二十年(1541),太常寺少卿李开先罢官,隐居乡里。一日,先同夫人书房对弈。家人忽报:“堂门槛坐一癫臾,头顶草笠,身著道服,短髭长髯,笑而不语,不知为何?”先笑谓夫人曰:“簑公至矣,他来乞茶。”遂令家人旋速备茗。
少顷,先与簑相见,二人抚掌大笑。家人献茶,品茗对语,志同道合,酣谈置腹,尽兴而散。先回卧房,夫人问:“未见簑面,汝何以知其乞茶?”先索笔于书案之上写一“茶”字,谓夫人:“此字怎拆?”对曰“人顶有草,人下有木。”先曰:“然也,‘人顶草骑木’岂不是个“茶”字?”夫人颔首微笑,叹服不已。
〔注〕
此文根据《闲居集》、《李公墓志铭》和《李氏祖谱》所载,并参考了《李开先和他的宝剑记》(作者徐扶明)及《济南名士曲部多》(作者张醒民)两文,综合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