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慧敏

  《梁漱溟往来书信集》辑录了梁漱溟生前往来书信七百余封,是迄今至为全面的一次梁漱溟书信整理,其中许多书信是初次公开发表。时间跨度从1916年到1988年梁漱溟去世,历七十余年;涉及人物众多,既有政坛名流,又有布衣白丁,既有饱学鸿儒,又有莘莘学子。读者可以从中看到很多熟悉的名字,梁启超、冯友兰、胡适、熊十力……

  通过一封封书信,梁漱溟指证师友得失、点拨奖掖后学、用心子孙教育。这些书信不仅是梁漱溟个人不同时期思想、情感、生活等的记录,也是20世纪中国历史的一个缩影。《梁漱溟往来书信集》责任编辑、世纪文景编辑冯慧敏的编辑手记,记录了这部书信集的“诞生史”。

  有思想,又且本着他的思想而行动的人

  梁漱溟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个儒家”。他的一生,是怎样的一生?

  幼年不学四书五经,入洋学堂,念《英文初阶》《地球韵言》,身后却被誉为国学大师;本一度欲出家,但哀民生之疾苦,叹“吾曹不出如苍生何”,遂又积极入世,求解中国与人生两大问题;24岁以中学学历登北大讲坛,教授印度哲学;七年后辞去教职,投身新教育和乡村建设运动;“文革”遭抄家,书籍资料尽失,仍笔耕不辍;1975年,《人心与人生》完稿,前后费时约50年,自称“使命完毕,可以去矣”;1988年,溘然长逝。生前,他曾这样“定义”自己:“我希望我的朋友,遇到有人问起:梁某究是怎样一个人?便为我回答说:‘他是一个有思想的人。’ 或说:‘他是一个有思想,又且本着他的思想而行动的人。’这样便恰如其分,最好不过。”

  编辑《梁漱溟往来书信集》时,我看哭了数次。一直到今天,讲起其中的某封信,我仍然控制不住鼻酸。这实在有点不太好意思;但我仍要说,如果你从头到尾阅读完梁漱溟的一生,你很难不被他强大的人格魅力所折服,很难不受到他精神的感召。

  “独立思考,表里如一”,这句话看似简单,实则知易行难。而梁漱溟做到了。

  1941年,日军侵占香港时,梁漱溟在香港办《光明报》。他与友人设法离港北上,仓促间只寻得一只小帆船渡海,其间经历诸多惊险,“途中曾遇有敌机盘旋而过,又有敌艇自远驶来”,终于平安到达澳门。又搭乘一批运棉纱的小船回广东。这批运棉纱的船共十三条,后来仅到达了三船;而到达的三船,一船被劫精光,一船被劫两次,只有他们乘坐的那艘小船,平安抵达广东台山境内。

  无论情势如何险恶,梁漱溟总是神色自若。据他在《香港脱险寄宽恕两儿》信里所写,这全因他“心理上安然”。他说:“我相信我的安危自有天命。”

  这里面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假如我是一寻常穿衣吃食之人,世界多我一个或少我一个皆没关系;则是安是危,便无从推想,说不定了。但今天的我,将可能完成一非常重大的使命,而且没有第二人代得。”这话听起来的确狂妄。但,他实在是真心相信,自己不谋衣食、不谋家室,为沟通古今中西学术文化竭心尽力,大事未成,自己不应出事。再一层意思:“万一有危险,我完全接受……”

  读明白这两层意思,我们才能把“狂妄”的标签从他的身上撕掉,深入地体会他的“心理上安然”,体会他的“廓然大公,物来顺应”。这也是他一直秉持的态度:一切祸福、荣辱、得失,“不疑讶,不骇异,不怨不尤”。正如他晚年接受美国汉学家艾恺访问时所说:“我总是把我的心情放得平平淡淡,越平淡越好。”

  从内里生出力量,不“向外面去求解决”

  1920年冬,一直抱有出家之念的梁漱溟放弃了这个念头。使他思想上有新感受的,是读《论语》之所得:“全部《论语》通体不见一苦字。相反地,劈头就出现悦乐字样。其后,乐之一字随在而见,语气自然,神情和易,缕指难计其数,不能不引起我的思寻研味。”

  由此,他觉悟到,“欲望之本,信在此身,但吾心则是卓越乎其身而能为身之主宰的。从而吾人非定然要堕陷纠缠在欲望里”(《自述早年思想之再转再变》)。人并非一定会纠缠于欲望,也并非恒在苦中。“正是由于我怀人生是苦的印度式思想,一朝发现先儒这般人生意趣,对照起来顿有新鲜之感”(《我早年思想演变的一大关键》)。那么,儒家之乐又自何来?“一言以尽之:生命流畅自如则乐,反之,顿滞一处则苦。”

  梁漱溟既于儒家思想有所得,随即便身体力行,“乃一任自己生命所发之要求而行”,以求生命流畅——“当出世之要求强,则趋于佛法,不知不觉转入哲学,固非有意于研究哲学也。当感受中国问题之刺激,而解决社会问题之要求强,则四方奔走,不知不觉涉足政治界,亦非有意于事功。及今闭户著书,只是四十年来思索体验,于中国旧日社会及今后出路,确有所见,若不写出,则死不瞑目,非有所谓学术贡献也”(寄宽恕两儿/1948年)。

  在家信中,梁漱溟对儿子作此要求:“我的原则是:一个人要认清自己的兴趣,确定自己的兴趣。你们兄弟二人要明白我这个意思,喜欢干什么事,我都不拦阻你们底”(寄宽恕两儿/1943年)。“你们若有一种心愿发出来,则一切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心愿要出于感触亲切……心中念念只此一事,则凡百问题都成小问题,都不成问题,都不费力而解决。一则因为相形之下其他问题自然小了,一则因为解决问题之智慧与勇气却不知不觉大了。就在这一面缩小一面长大之情势下,再无什么事纠缠你,使你困于碎屑,使你犹豫忧闷,你自然而然,从内里生出力量来”(寄宽恕两儿/1948年)。从内里生出力量,不“向外面去求解决”,此时,“精神有所归,生活有重心,一根脊梁竖立起来,两脚踏在地上”,细细读来,这是多么理想的一种状态!

  梁启超、胡适、马一浮诸先生写的“之”字,个个不同,编辑这样一位学者的书信集,不管做出何种努力,都是值得的。

  我们收到的原稿,有一部分是梁漱溟长子、93岁高龄的梁培宽先生提供的录入稿,另有一部分是未录入的稿件,包括少数珍贵的原件、复印件及梁培宽手抄件。这部分稿件,我们首先遇到的是文字辨认上的困难。例如,梁启超、胡适、马一浮诸先生写的“之”字,个个不同;熊十力先生字迹恣肆不羁,尤难辨认;最难认的是经学大师吴承仕先生的字,比如“似”写作“佀”,“西”写作“”。查字源、找史料、认笔迹,我跟随资深老编辑们,把这些难题一点点啃下来,学习了很多的知识。

  这里要说句题外话,梁漱溟写给儿孙辈的信中会叮嘱他们写字要认真,如“来信字体多欠正确……不要自己认得就行了,要顾虑到收信人看得清才行”。梁漱溟自己写字就是如此,也许会有连笔的情况,但每个字写出来都清楚无误,易于辨认。

  此外还有一点感慨,这也许是我编辑过的最“杂乱”的一本书了——仅在“原稿”这一个文件夹里,就有近二十个子文件夹……一直到快要付印时,我们仍在不停地增补搜集到的信件。

  2017年6月,我们找到了2009年一篇对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赵彦青的访谈,其中写道:“梁漱溟跟我关系很好,1948年我就在他的勉仁学院当教授……他去北京以后,毛主席接见他,长夜之谈。谈到晚上,最后谈不下去了。毛主席建议他到各处去看看,他作为土改工作团一员到了基层。梁漱溟给我写了一封信,讲述这次谈话的情况。”这应当是一封重要的书信,我们试图联系赵彦青教授,想将梁漱溟写给他的信补入这本书信集里。

  为此,我们辗转找到了当年的采访者复旦大学王维江教授。但时隔多年,王教授也不知道赵老如今是否仍健在,只记得他当时住在成都第一社会福利院。在给这家福利院写邮件、打电话均无果后,我查遍了成都市所有能查到电话的福利院,一一打过去,回复都是查无此人……我握着手机,从紧张得手指发白,到听见又一句“对不起,查不到”后松开,久久不能摆脱无法言说的挫败感,觉得自己欠了梁漱溟先生点什么。

  30年前,梁漱溟溘然长逝。后人的这点歉疚对他而言,自然没有什么意义;但这对我自己非常有意义。而读者则能从《梁漱溟往来书信集》中看到一段岁月的缩影。(冯慧敏)

来源:解放日报